贺砚枝莫名被撞了个满怀,得亏抓得紧,不然手中的包子就要洒落一地。

  “你小子,不好好养伤跑出来做甚?”他认出是萧鸿隐,正想把人从身上扒下来,谁知迎面又走来一人。

  “大杨?”

  “贺兄你走得这般急,连银子都不要啦?还劳得我走这一趟。”杨宽笑着向他走来,作势比划了两招:“一路上没见你人,合着还是兄弟我脚程快了,贺兄莫不是不行了?”

  杨宽把碎银抛给他,贺砚枝随手接过。

  他原本买完了包子是打算直接回家,但想到家里那小子没有衣服穿,便又去了趟成衣店,故而耽搁了会儿功夫。

  正说着,杨宽注意到贺砚枝怀里的少年,一时惊讶出声:“呀,这不会是你儿子吧,都这么大了!贺兄你可以啊!”

  突如其来的大声吓得萧鸿隐哆嗦了一阵,别看他瘦弱,两条胳膊铁一般地环在腰上,骤然缩紧,勒得贺砚枝差点儿背过气去。

  贺砚枝忍痛把人往怀里带了带,纠正道:“我远房表弟,怕生,你别说话。”

  杨宽立马闭了嘴。

  “砚哥哥……”

  少年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躲在他怀里不肯抬头,闷闷地唤了他一声。贺砚枝呼吸一滞,将纸包都规到左手,腾出右手轻拍少年的背,触手一片湿热。

  “跑这么急,伤口都裂了,回去自己上药。”

  杨宽也看见了少年在渗血,忍不住关切道:“令弟这是伤着了?”随后又赶紧把嘴捂上。

  贺砚枝“恩”了一声,带着萧鸿隐慢慢往家走:“方州山洪严峻,他家被山石埋了。”

  杨宽最听不得这些,伤感了起来:“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贺砚枝没有接话,待回了院子,他才示意萧鸿隐先放开自己。

  萧鸿隐一放手,就感觉有道目光直勾勾地看向了他。

  杨宽初见萧鸿隐时只稍稍瞥了一眼,并不记得他长什么样,更何况那时萧鸿隐还是满脸血污。

  如今他瞧见少年的模样,也只当是贺砚枝的表弟,连连称赞道:“天爷啊,怎么好皮囊都让你们家占了!”

  萧鸿隐被盯得有些局促,眼神不断向贺砚枝求救,后者会意挡在了二人中间。

  “怎的,莫不是看上了我家表弟?”贺砚枝随口一说,身后便有人拽紧了他的腰带。

  “哪儿的话,不过贺兄若是有表妹什么的,不妨同兄弟我引见引见。”杨宽哈哈一笑,大大方方进了厅堂,拣了个椅子坐下喝水。

  他一落座,贺砚枝便带着萧鸿隐回屋。

  屋里,少年坐在床头,眉头紧锁。

  “放心,他不是来抓你的,你们家的案子已经结了。”

  贺砚枝拆开纸包,将新买的衣服递给萧鸿隐。

  然而后者接过衣服后,却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是伤口太痛,还是最后一句话刺痛了他,萧鸿隐面色苍白,双手死死地攥着衣角。

  贺砚枝默默移开了视线。

  反派又如何,到底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

  本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被无妄之灾弄得家破人亡,任谁都会疯魔,若换作是贺砚枝的性子,在得知真相后,怕不仅仅是屠城这般简单了。

  萧鸿隐的情绪渐渐地不受控制,伤口的血也越渗越多,贺砚枝伸手替他除去上衣。

  解开层层缠绕的绷带,底下血肉又模糊成一片。

  贺砚枝专心地给人上药,萧鸿隐却忽的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对上贺砚枝漆黑的双眸。

  “砚哥哥,我们是被冤枉的。”

  他的声音温和平静,却微微发颤,仿佛是积压已久的辩白中又带着些试探的意味。

  贺砚枝自然知道,故而神色如常地“恩”了一声。

  “砚哥哥真的相信,我们是无罪的吗?”萧鸿隐双眼眶湿润,眼尾通红,仿佛不敢相信有人会站在罪臣这边,还是说贺砚枝只是敷衍他而已。

  “不信。”

  贺砚枝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这幅面无表情的样子,同前世在城楼上时一模一样。

  萧鸿隐默默攥紧了拳头,眼中霎时闪过一丝狠戾。

  贺砚枝正低头给他缠绷带,没注意到他的变化,接着道:“萧家怎会无罪?树大招风是罪,冥顽不灵是罪,愚忠昏君更是罪。就凭这随便一点,你们早不知该死几回了。”

  萧鸿隐松开了揉皱的衣角:“所以我们就该如此吗?”

  贺砚枝从他手里抽出衣服抖了抖,抬起他的胳膊套上一只袖子:“该不该,由你说了算。”

  萧鸿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贺砚枝。

  种什么因,结什么果。

  贺砚枝才不管他今后如何,如今自己对他又是救又是养的,只求这小子以后别找他麻烦就是。

  “在屋里呆着,没我的同意不准出来。”

  贺砚枝把包子塞到他怀里,径直出了屋子,厅堂里杨宽正与那只兔娃娃大眼瞪小眼。

  “还不走?”贺砚枝把擦完手的布巾随手一丢。

  “这兔子丑得倒挺可爱,怎的不给你表弟玩儿。”

  杨宽捏住一只耳朵正要提起,谁知下一刻兔子的耳朵和脑袋就分了家,他赶忙撇清关系:“诶,这可不是我干的,贺兄你也看到了是它自己掉!可不能赖我!”

  贺砚枝斜睨了他一眼,夺过兔耳安了回去:“他不喜欢。”

  杨宽了然地点点头,继而拉着贺砚枝坐下。

  “我方才想起一件事。你说这漕帮弄丢了太子给圣上的生辰纲,这么大的事,为何不交给大理寺反而让咱们查?”

  “从京城到西州快马加鞭少说得数月,而三十日后便是寿宴,若是等大理寺派人来,别说黄花菜,太子都凉了。”

  杨宽闻言深觉有理,随即又叹了口气:“前几日听管牢房的老李说起过,那漕帮帮主姜北海当真是个硬骨头,一开始便咬定东西是被人劫走的,怎么打也不改口,问他谁劫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老李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后面几回他愣是没放一个屁。”

  说着,他的眼神里又露出一丝敬佩之意:“我捡了空子去看过,那家伙已经被折腾地不成人形了,还是一副打死不招的模样,我看呐,咱是套不出什么话了。”

  贺砚枝不以为然,淡淡道:“那可未必。”

  杨宽转而一副“就知道你有法子”的表情,嘿嘿笑着替他倒了杯水:“贺兄就是贺兄,下手最狠的人,西州最邪的神。”

  在杨宽打趣的同时,贺砚枝回忆着原文的描述。

  漕帮一直以来便势力庞大,控制着东州至京城最大的水运河道近三十余年。

  帮内弟兄也众多,有将近十二万人。他们的帮主姜北海,起初在盐帮做着贩私盐的交易,不知怎的得罪了前任漕帮帮主翁老,竟将翁老一刀毙命,从此便接手漕帮。

  姜北海自觉粗人一个,平日里只管帮内外打杀的事,其余交易往来皆由副帮主金兰叶打理。

  而这金兰叶,据说是一位苗疆人。

  贺砚枝放下水杯,玉白的指尖在杯口慢慢摩挲打转。

  如今生辰纲被劫,本该是金兰叶入狱,但却只抓了姜北海及这回押送生辰纲的弟兄,那么金兰叶如今应当躲在何处避难,若姜北海就此丧命,他又该作何打算。

  “其实被扎了一刀也罢,男子汉大丈夫谁没挨点刀子,就是这水匪猖獗,一日不除百姓便一日睡不安稳,小弟我浑身不得劲。”

  杨宽以水代酒,生生喝出了人生感慨,他见贺砚枝低头思考着什么,好奇道:“诶贺兄,你这般在意这案子,莫不是又接了活?”

  依他对贺砚枝的了解,除了跟银子有关的事,其余他多看一眼都嫌费劲,这回去肯同他一块儿查案,定然是收了人的好处。

  贺砚枝没有否认。

  虽说现在还没人找他,估计明日也快了,但即便没人找他,这漕帮,他也非去一趟不可。

  杨宽叽叽喳喳了半天,贺砚枝早听烦了:“还不走?这儿可没你睡的地方。”

  “啧,贺兄莫急啊,我还有件事没说呢。”杨宽抬了抬下巴,示意其看身后。

  贺砚枝是背对卧房而坐,他一回头,吓得门缝里的眼睛眨巴了两下。

  “砚哥哥,我我不是有意听你们说话的……只是太晚了…….”

  贺砚枝让他出来,萧鸿隐默默站在他身侧。

  杨宽嘿嘿笑道:“表弟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许是他的表情不太像好人,萧鸿隐躲到了贺砚枝身后。

  贺砚枝道:“阿隐怕生,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宽便不卖关子了,直言道:“咱这回查案少说也得在外待个几天,你放心阿隐他一个人在家?”

  贺砚枝让他接着说。

  “我来时才碰见陈夫子,他找我问了青松书院学子落水身亡的事,就随口聊了两句。如今想来书院因这事空缺了个学子的位置,贺兄何不考虑考虑让阿隐入学去。”

  入学自然是好事,只是萧鸿隐身份特殊,萧家的案子才结,太子的人也不知是否已经离开,还是得小心为上。

  贺砚枝思索了一会儿,问杨宽:“书院可缺杂役?”

  杨宽想了想:“陈夫子好像是说过缺个洒扫的人,但是贺兄,阿隐还伤着呢,读书总比干活好吧,你莫不是舍不得那点银子。”

  贺砚枝不接话,只让他安排便是。

  杨宽心疼地看向萧鸿隐,后者张着两只亮亮的眼睛,丝毫没有拒绝之意,杨宽无奈叹了口气。

  翌日,杨宽找陈夫子说了此事,特意关照萧鸿隐身上有伤,别让他干太重的活,陈夫子此前承过他的恩惠,自然应了下来。

  升堂前一晚,贺砚枝领着萧鸿隐去青松书院,临走时又给陈夫子塞了一锭银子。

  萧鸿隐立在书院门前目送他离去,风拂过,院门外的青松洒下一片松叶,落在他的肩头。

  贺砚枝没有回头,在离开书院后,于夜色中翻入一座废弃的院落。

  从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人,贺砚枝抱起双臂看着他,沉声道:“一百两,只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