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银河随着李羡尘进了宫门。

  刚才路上他在想,自己不懂宫中礼节,该如何应对。

  此时,却好似随着步伐向前,他便会知晓下一个环节,从净手、掸尘,到觐香、敬神,如顺水行舟。

  皇上此时在御书房,见李羡尘来了,起身相迎。

  能让皇上起身相迎,若是追史,大概是两汉时期,皇上对待丞相的礼节。

  至于这上将军头衔,在史书中一直是将中翘楚,有时势力堪比诸侯王,项羽就曾有上将军一号,李世民更有天策上将之称。

  李羡尘这个建策上将军,八成是作者瞎编的名头,书中写,建策上将军十四岁上阵杀敌,征战十年,年纪轻轻,两朝为臣,为大显朝的后世繁荣奠下了基础。

  能得如此礼遇,也是君王驭下的常情吧。

  李羡尘得皇上赐座,洛银河只得在他身后安静的站着。

  御书房里除了皇上和御前太监,还有一人——昨日的祭司。

  他……是个男人。

  昨日河畔,他声音中透着一股老年女性才有的阴郁沙哑,洛银河才以为他是个女人。

  如今,他身着一袭深灰色的长袍,披散着头发,站在皇上身侧,右手一下又一下的重复拽着自己左手的大指,微低着头,眼睛却向上抬起,自洛银河进了御书房,便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让他觉得极不自在。

  洛银河皱眉。

  皇上先开了腔:“洛先生传给朕的神谕让朕心中感念河神垂爱,只是,今日清晨,姜大人早早便来见朕,说是昨日夜里得了神明的梦示。定要与洛先生见面。”说罢,他向那姜祭司示意。

  姜祭司一步一顿的走到御案前,他走路的姿势很僵硬,好像膝盖不会打弯儿一般。

  在御案前站定,屋里的几人等着他开口,他却不知为何,又走回刚才皇上身侧的位置站好,缓了片刻神,重新一步一顿的将刚刚的路又走一遍。

  洛银河怔住了。

  他以为皇上只是要问些与那所谓神谕相关的问题。

  姜祭司这话说完,一步一步逼向洛银河,他伸手指着洛银河的脸,只重复着一句话:“你污秽,神就在那……”

  众人眼看他的手指要戳在洛银河脸上了,却不想角度微微一偏,他的手跃过洛银河肩头,指着他身后,一直重复的说:“神就在那……”

  他面无表情,脸几近贴在洛银河的肩上,没有丝毫因离得太近而显出的局促之感,更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陛下,姜祭司这是又看见神仙啦!”那御前太监似是很兴奋,仿佛自己也看见了一般。

  皇上听了这话,正欲起身下拜,刚刚站起来,却见那姜祭司后退了一步,将手指向洛银河,依旧以一种极为平稳的语调说:“神说,杀了他……”

  他的手指几近触到洛银河的鼻尖,洛银河向后微微退了一步,谁知那姜祭司便又上前一步,手指依旧与他的鼻尖保持着极近的距离。

  刻板行为,步态僵化,幻视……洛银河心里思量。

  昨日刚折腾完,今日一大早就又来?

  有完没完?

  心里生出几分恼意。

  他微微欠身,将脸贴近姜祭司满布皱纹的脸,注视着他的眼睛,几乎是鼻尖顶着鼻尖跟他说:“神没在那,那是河妖的变化。”

  姜祭司此时却避开了他的目光,嘴里依旧在反复道:“神说,杀了他……”

  洛银河扫了一眼皇上,他此时正看着姜祭司和自己,似乎是想看看事态接下来将会如何。

  感受到洛银河目光凛过,皇上的心竟然一揪。

  他也不知为何一介书生的目光对自己竟有种说不出的压迫之感,缓了神才开口道:“姜祭司与洛先生如今各执一词,祭司大人是我大显的神使,而洛先生昨日里传达的神谕内容,确实是无人知晓的秘密。朕也不知该信谁,所以叫洛先生来与姜祭司对峙一二。”

  听了这话,洛银河的心思稍微定了定。

  这姜祭司是皇上的精神信仰,虽不知他对神明沉迷到何种程度,但若信仰崩塌,只怕会刺激到皇上的病况,后果可大可小。

  此刻,他成二选一之势,也就不至于崩溃。

  先解了眼下的危机才是正道。

  转向姜祭司,他道:“你病了。”声音沉稳且坚定。

  那姜祭司话语一滞,依旧重复:“神说,杀了他……”

  “你早就看不到神了,为何欺君?”

  “神说,杀了他……”

  “你只懂神,不懂朋友,没人愿意理你。”

  “神说,杀了他……”

  “你心思蒙尘,神明弃离,如今看到的,只有妖魔!”

  “神说,杀了他!”他的语调之中已经略带了惊惶。

  姜祭司毕竟是个病人——阿斯伯格综合症和精神分裂,所以他刻板、僵化、退缩、幻视……

  如此逼他让洛银河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歉意。

  但他必须先保证自己活下去。

  “是谁一直给你药吃?那个人才是妖魔的化身,战胜他,你才能重得眷顾。”

  姜祭司突然沉默了。呆愣愣的站在原地,半晌都没再说话。

  另外的四人也静默的看着他。

  “你知道……你为何都知道?是神谕还是妖言?”姜祭司这样说,似是疑问,又似是自言自语。转而,他声音极为低沉的小声说着什么。

  除了洛银河,其余三人都作一头雾水之状。

  那御前太监见姜祭司今日行为如此古怪,忍不住道:“姜大人,您在说什么呢,是什么远古密语吗?”

  只有洛银河,站得与他极近,听见他嘴里一直反复叨念的是:“战胜他,战胜他……”

  突然,姜祭司抄起桌上的一只茶杯,随手就向那御前太监扔过去,只是他准头不大好,杯子向着皇上去了。

  洛银河知道,他的目标,其实是眼前的幻象。

  说时迟,那时快,洛银河只觉得身边人影一闪,本来坐在他身侧的李羡尘快得如同一缕清风,人已经到了皇上近前,他后发先至,抢在了那只杯子前面,手一伸,将杯子拦在手中。

  这时,那御前太监才缓神了,大喊道:“护驾!快护驾!”

  姜祭司顷刻间便被殿前武士按在了地上,他双目含泪,嘴里一直道:“假的,是假的,战胜他……”

  洛银河心中有些难受,他走到姜祭司身前蹲下,道:“饶你神思的人是谁?”

  “是……建策上将军府的周凭。”

  周府医!

  洛银河暗骂自己有些蠢,昨日听周朗风道出自己对皇上说的神谕,便该怀疑周府医,更何况他是医师,即便是草药,弄些扰乱心神和凝神的药交替着给姜祭司服用,便能控制他。

  他是将军府的人,这事儿竟是个双重保险的局,无论今日自己与姜祭司哪方势败,终归都能攀扯到将军身上。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洛银河忍不住看向李羡尘。

  他脸上平淡得像一汪静水,没半点波澜,似是感受到洛银河的目光,他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与昨日罚他跪之前如出一辙。

  这时,洛银河才想起李羡尘在宫门□□代自己的话,莫擅自作为……

  李羡尘见洛银河这会儿脸上的表情,突然极淡的笑了一下,那笑容一闪而过,却很温和。随即,他缓缓的摇了摇头,好像是在告诉洛银河,莫慌。

  皇上此时也看向李羡尘。

  他自然是要一个解释。

  李羡尘将手中的杯子交给御前太监,走到御案前端正跪倒,正色道:“周凭亲侄周朗风检举亲叔叔毒害祭司,微臣昨夜便已将府医周凭送至刑部大牢,今日面圣,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向陛下禀明。”

  洛银河听了心中一松,原来他叫自己莫擅自作为,是已有筹谋了。

  皇上微一沉吟,道:“这事让刑部好生查问,”而后他又转向洛银河道,“原来先生才是真正通神之人,明日晚膳,朕请先生共进。”

  这事儿,好像不大妙啊,皇上这移情之势已经初见苗头。

  洛银河余光瞄向李羡尘,见他面露担忧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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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将军府的路上,洛银河心感抱歉了,这事情确实是自己不明就里又托大,险些将他连累了。

  索性……

  思虑一番,他还是起身向将军恭敬得一躬到地,道:“是在下的过错,幸得将军早有安排。在下领罚。”

  李羡尘倒是有些诧异了,抬起脸来看他,道:“如今朝中势分两派,权项梁珏本就多番刻意针对。先生一向沉稳内敛,这两日怎得好似变了脾性?”

  ……

  因为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啊。

  洛银河默然不语。只听李羡尘又道:“只是如今这样,倒比从前讨喜很多。”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低沉,也不知是在自语还是要说给洛银河听,但洛银河还是听见了。

  见洛银河不说话,李羡尘以为他此刻极为自责,但事已至此,便道:“不必过于苛责自己。”

  即便洛银河再如何心思敏捷,也难以缕清这事情前后的因果,索性问道:“当真是周朗风检举了周凭吗?”

  李羡尘冷笑两声,道:“自然不是,先生该不会当真以为以周朗风之能,能入上将军府的幕僚之席吧?”

  原来是人质。

  看来这事他筹谋已久了。而自己已经踏进这权谋的漩涡里,与他死死的绑在一起了。

  “先生到底还记不记得,祭祀之前,答允之事?”

  这茬儿……过不去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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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李羡尘:你变了。

  洛银河:嗯?

  李羡尘:讨喜了。

  洛银河:哦……

  

  洛银河:这格式有点占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