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顾静默。

  显得车马之声的节奏尤为清晰。

  洛银河寻思着,这茬儿如何能岔过去。

  忽然车辙似乎撞在了什么硬物上,将军的车驾即便再制作精良,却也是两个木头轮子套着骏马。

  车厢剧烈晃动,洛银河猝不及防,生生撞在矮桌之上,情急用手去撑,忘了自己左臂的伤。

  皮肉撕扯之感顿生,疼得他抽了一口冷气。

  福兮祸所依嘛,眼珠一转,来了主意,能拖一时是一时。

  洛银河低头去看手臂患处,伤口迸裂,他将衣袖抽起,血已经浸红了里衣。

  脸上浮现出忍痛的神色,确实也是疼的。

  伤口似是迸得很严重,他用右手用力压住,血还是越渗越多,眼见指缝中,都透了红色。

  李羡尘皱眉旁观,终于看不下去了,“啧”了一声,将自己里衣的袍袖扯了一大片下来,把那一截袖子紧紧扎在在洛银河臂弯处,捡起座椅上的两个软垫,叠高放在矮桌上,又捡了一个扔在地上。

  “你坐低,手臂架高。”

  洛银河依言照办,脑子里的念头却不知为何都是小说中的情形,腹诽自嘲:如今若说将军为我断袖,可半点都算不得胡说。

  眼随心动,他忍不住就去看将军的神色。

  李羡尘这会儿也从座椅上下来,在洛银河身边坐好,见他看自己,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略带调侃的表情,道:“昨日河堤旁对自己下手,可半点眉头都没皱。”

  ……苟命要紧呗。

  说话间,将军的手压上洛银河的伤口。

  他的手微温,不知是有什么奇异的手法,还是因为那半截断袖子,洛银河并未觉得他压得很紧,可血就是渐渐止住了。

  因为撕了衣袖,李羡尘手腕处空荡——他腕上系着一条极细的金丝链子,不松不紧,刚好卡在腕间,链子上坠着一块精致的白玉无事牌,玉色温润但款式纤巧。

  莫不是,哪个心仪的姑娘送的?李羡尘当然不知道此时对面人心里的弯弯绕。

  他右手未动,左手解开了洛银河臂弯处的袖子,血又因乍一通畅,向外涌了一小股,便再不怎么流了。

  李羡尘松手。

  洛银河得了松快便想将胳膊稍微换个姿势,立刻被瞪了一眼。

  “别动。”说着,将军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洒在洛银河伤口上,又将另一只袖子也扯了,叠了两叠,递过去,道:“按一会儿。”

  那药撒在伤口上,微微有些清凉,原本火辣辣的痛感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将军,咱们到了。”

  李羡尘从马车上下来,两手是血;洛银河从马车上下来,捂着伤口。

  “找府医来再给瞧瞧,”说罢,李羡尘头也不回的往府门去了,走出两步,又停下来,“以后驾车,仔细一点。”

  添宇只得连连称是。

  ——————————

  屋内,府医赵昕南给洛银河摸着脉,接着又查验了他的伤口。

  “这……是不是昨日周府……周凭动了什么手脚,才让洛先生这伤口又崩开了?”添宇站在一旁问道。

  赵府医微微摇头,道:“昨日夜里我就查验过他给洛先生用药的药渣,没有问题,如今再看洛先生伤处的情况,也不似是用伤药在患处做过手脚。”

  这话一出,倒是出乎洛银河预料。

  原来李羡尘心思竟深沉缜密至此,他一早知道周凭有问题,又不愿打草惊蛇,才安排赵府医暗中查探监视,保障自己的安全。

  伤势处理好,赵府医嘱咐了一番,便和添宇离开了。

  第二日,洛银河本想与李羡尘将皇上的情况交代一二,却一整日都未见他人影儿,也不知他在忙什么。

  只有添宇上午一趟,下午一趟的来送药,周到得很。

  他看着洛银河将药喝了,道:“将军交代过了,晡时过半,便送先生入宫。”

  洛银河问道:“将军呢?”

  添宇道:“好似是去了刑部,今日晚膳皇上并未邀请将军,所以只有洛先生一人前去。”

  听了这话,洛银河心里有些没有着落。

  短短两日,他竟对李羡尘信任至此,渐生依赖了吗?

  洛银河自省,也难怪,到这莫名其妙的环境,经历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似乎只有李羡尘对他没有恶意。

  正有些出神,添宇递过来一样东西,道:“这是将军叫小人转交先生的,以备不时之需。”

  洛银河伸手接过,入手温润,是一块白玉的方牌,上面刻着盘龙。

  添宇见他有些迟疑,又道:“将军将先帝亲赐玉佩给先生,也就是让先生傍身之用,先生独自面圣不必太过紧张。”

  “他……将军怎么不亲自给我?”

  这话一问,添宇的话匣子如洪水决堤:“是呀,但这事儿小的也无从得知啊,将军这两日心思阴晴不定,有时候小的都能看出来,他心里分明记挂先生的伤势,但又偏偏故作冷漠,先生和将军到底因为何事闹了不痛快?”

  八成儿就是那个过不去的茬儿吧……

  “小的自幼跟着将军,将军的脾气最是吃软不吃硬,先生找个机会说两句软话,快化解了吧……”

  洛银河只得应着。

  只身入宫,还是多想眼下,洛银河便思量起皇上的情况,书中只写他经历内忧外患才登上皇位,但这些事情,不足够让他成为一个患有边缘性人格障碍的人,幼年经历才是他症结所在,目前却无从得知。

  晚膳,是在清思斋摆下的。这地方名如其用,是皇上独处宁神的所在。洛银河进了殿门,皇上早已等在那里了。

  洛银河欲行叩拜大礼,皇上先开了口:“今日朕独邀洛先生晚膳,不愿与先生以君臣之礼生疏,先生随意就好。”

  我嫌自己命长才信你的鬼话,洛银河虽然腹诽,面儿上却还是行了个文士的常礼,道:“草民遵旨。”

  洛银河怎会不知,皇上此时对他表现出的平易,亲和,都是边缘性人格障碍这一病症早期表现出来,用以固化依恋关系的手段,那日他在皇上耳边所言的神谕,字字都敲击在皇上心底害怕被神遗弃的心思上,所以才能绝处逢生。

  但好死不死的,自己又阴差阳错的把他信仰的祭司拆穿——祭司仅仅是一个被有心之人控制利用的可怜人。

  信仰崩塌之际,皇上移情到洛银河身上。

  须得妥善应对。

  皇上此刻颇为随意,屏退了尚膳的太监,自斟自饮,又像是个主人的做派,给洛银河添饭布菜。

  “洛先生,那日河神大人,还对先生说了什么吗?”皇上的眼神中满是期待。

  洛银河只得依照自己的推测去说:“草民神识有限,有些话便听得不是很真切,依稀听到河神大人交代,陛下幼年时历尽辛酸不自弃,必成大器,将我大显朝带入盛世。”

  皇上听了这话,停了手中的动作,看着洛银河怔怔出神,半晌才道:“朕幼时之事,随着先皇驾崩,已无人知晓,先生竟知道,当真乃是神使!”

  洛银河本想顺着皇上的话继续问下去,不想还未开口,皇上就已经继续道:“先生有通神之能,真想将幼时具体境况说予先生知道,亦如说与神明听。”

  皇上这话一出,洛银河又喜又忧。

  喜在,他目前对自己极为信任;

  忧在,这种同并不熟识之人讲述自己隐秘之事的行为,便是皇上人格障碍的特质,想要以分享秘密来掌控拉拢自己的手段,一旦事与愿违,便会如山洪暴发。

  “朕幼年之时,曾见到先皇亲手杀了母后,就在我眼前,先生能想象吗,自己母亲温热的鲜血,溅了自己一脸。”

  说罢,皇上站起身来,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好似只要停下来,便会火烧屁股一般。

  焦躁。

  定然是这幼年经历的伤痛片段挥之不去,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的语速也变得快了。

  “朕想要他给母妃抵命!”

  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自此之后,朕只信自己,想要的朕都能得到,定然是神明庇佑!”说罢,皇上轻声笑了起来。

  随后他愈笑愈烈,笑到最后几近癫狂,直把自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忽而止住了笑声。

  也不知这笑声与泪水到底是喜是悲。

  皇上抹掉眼角的泪水,快步上前,拉住洛银河的手腕,柔声道:“是不是吓到先生了?”

  这句问话温和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洛银河微笑着摇摇头,想将手从皇上手中扯出来,只稍微一抽,皇上便似反射似的,握得更紧了。

  洛银河不敢贸然刺激他,只得由他拉着。

  只见皇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兴奋,他心底惊叹不妙。

  果不其然,皇上忽然将洛银河拉得站起来,道:“洛先生,洛先生是神的使者,能借由先生的身体,让朕与神离得更近一些吗?”

  双手攀上他手臂,开始只是轻轻试探,见洛银河只是挂着一抹笑意看着他,力道渐大,好似抓住洛银河的手臂,就是握住了他心中最怕失去的东西。

  他低声叨念着:“神不会抛弃朕的,姜祭司骗朕,周凭利用他设计朕,朕要他们不得好死!”

  说话间,已经将洛银河拉到御榻之前:“只有洛先生不骗朕,只有神不会抛弃朕!朕要洛先生永远在朕身边……”

  说着,将洛银河一把推倒,便想贴上他的嘴唇。

  信念崩塌的刺激让皇上暂失心智,可皇上恨先皇至深,李羡尘给他傍身的玉佩,若贸然用了,极有可能反成为催命符。

  唉。洛银河只想给皇上来一针安定……

  心中惊急交加,脸上依旧挂着一抹波澜不惊的微笑,他伸掌挡在皇上与自己唇间,轻声笑道:“陛下,想不想见见神明?”

  --------------------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我胳膊招谁惹谁了,这一天天的……

  李羡尘:袖子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