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乃六部之首。吏部的头头被下狱,春光正好的都城中,一片风声鹤唳。

  林季,是眼看便要入阁的重臣……

  可偏偏写了个什么《显州野记》。(※)

  这书的内容,是林季随性所写,涵盖神鬼仙狐,是娱乐之作。可谁知里面有一段,言说先帝白天还精神奕奕,入夜得了仙家召唤,宫殿一片紫气暗升的祥瑞之气中,他上天庭做神仙去了。侍奉先帝飞升的,只有当今圣上,梁相和一名御医。

  这本是想言说皇家乃是直授神谕的天子之家,看细想,却暴露了元和帝继位的可疑。

  书不知为何,流入梁珏父子手中……

  一朝过,言官们的弹劾奏折堆满了皇上的御书案。

  文字狱!

  当日先帝驾崩时,知道他身边只有三人在场的重臣虽然不甚多,却也不止林季一人,怪只怪林季偏偏要把这件事情白纸黑字的写下来,也怪他去触梁珏的霉头,更与他棋差一招。让对方先下手为强了。

  受惠于人必受制于人,更何况这惠是“天下”,但是……天下之主,怎能受制于人呢?

  正这当口,李羡尘和洛银河回朝复命,皇上并不关切蒂邑族之事,见面第一句便问:“朕让你们密查之事,如何了?”

  二人将查实之事,向上奏报,隐匿了一些没有确切证据的。皇上看着一沓文书,眉头逐渐凝起来,叹道:“这老狐狸到底还是油滑。”

  那些查证之事,虽然明知授意之人是梁珏,但犯事之人无一与他直接相关,能坐实的最大不是,便是竹泉幽邸建的稍微奢靡了一些。

  其他的事情,全无物证,若想依靠人证,不仅牵涉之人甚广,更摸不清哪条线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点,若是条条去顺藤摸瓜,只怕要摸上个三年五载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目前皇上对梁相的态度,已经有了微妙的转变,不似洛银河刚到书里之时,他听闻李羡尘略有针对梁珏之意,便出言斥责。

  那时只盼朝上一团和气的皇上,终于被梁珏一手促成的牵涉朝中重臣的文字狱打破了。

  君臣三人各怀心事,可任谁都没提林季之事——

  皇上不提,是因为他知道先皇身故的缘由,稍有不慎便会被扣上弑父夺权的恶名,心虚;

  李羡尘不提,是因为林季白纸黑字,靠他空口白牙难以辩白;

  洛银河不提,是因为历来文字狱,案案惨烈,几乎无人生还,除非皇上有心放过,看如今皇上的行事,即便有心放过也是力不从心。

  回府的路上,李羡尘一路无话,洛银河知道他做这种姿态,定然是将事情的因果结局在脑海里运转了数遍,今日面圣,他只字未提,皇上也只字未提,便是这事情死局之势无解,君臣之间,话不一定要挑明,挑明了反而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晚饭时,李羡尘喝了很多酒,只是他酒量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也只面色微红,丝毫醉意都没有。

  是人,便都有无所适从的时候。

  但素来沉着冷静的人,一旦做出颓唐之姿,便会让人看着就心疼——林季是他的启蒙恩师,他无力相救,在面对失去的同时,还要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此时,洛银河明白说什么去宽慰他都是无力,心中盘算,事情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毕竟,只要人活着,便有希望,现在就放弃,总归太早。

  想到这,洛银河问道:“梁相……为何会突然针对林大人?”

  李羡尘先是一愣。

  对啊!他腾的站起来,自嘲笑笑,当真关心则乱。

  自听到林季牵涉到文字狱中,他的心便乱了,他从心底里认为梁珏针对自己,所以针对洛银河,所以针对与自己相关交好的众人,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可不是入了误区了吗?

  林季虽然与李羡尘师徒情深,私交极好,但在朝政上,他一直中正,并没表现出党派之争的意图。

  梁珏若是如疯狗一般乱咬,岂非无端树敌?

  这不是他的风格……

  其中定然有林季尚未言明的因果!

  许是看见了希望,又或是喝了酒,李羡尘一把将洛银河拥在怀里,也不顾那人身子陡然僵住了,只管紧紧抱着他,低语道:“幸好……有你。”

  洛银河一时没反应过来,木在他怀里,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柔和着衣衫上熏香的味道,竟有些特别的好闻,而后回了神,伸手在他背上拍两下,道:“那还不快走,咱们即刻便去见林大人。”

  原书里,林季并没有这次劫数。

  刑部上下,经过毒疫一事,看待洛银河便如同再造父母一般,他和李羡尘深夜到访,加之皇上并未下不准探视的死令,是以,从衙门守卫,到内牢,二人一路畅顺无比。

  但见到林季,二人还是同时大吃一惊。

  洛银河与林季朝堂上点头之交,私下里寥寥数面,印象中,林季耳顺之年,儒雅风华,气韵如徐徐清风,身骨却如苍松劲柏,如今他仿佛一夜之间受尽了疾风骤雨,面色沧桑,再看身上更满是斑驳的血迹。人昏沉的睡在牢中的草榻上。

  此次案子交由刑部,但林季官居高位,案件的主审挂名了太子,不想竞对林季下了这样的重手。

  李羡尘见了,急切上前,俯下身子观瞧:“他们……太子……竟对您用刑了吗?”说着,他想去扶住林季的身子,却不知他到底伤患何处,双手一时间擎住,无所适从。

  林季睁开双眼,见是李羡尘,勉力坐起身子,眼神中万语千言要讲,但终于只是张了张嘴,言道:“这次老夫恐怕是过不去了……”

  “到底……梁珏到底为何这样针对?”

  林季颓然摇头,道:“我也想不明白。”

  师徒二人对话,洛银河在一旁听着,从事情的发展来看,皇上似乎还在犹疑,想让林季尽快认罪伏诛的是太子。

  梁珏一直在明里暗里的支持太子。

  文字狱,坐实了便是满门抄斩,可听林季言语间,并没有担忧家小之意,如今,也只是他一人下狱,林府,还好生安在,林家上下正奋力打点,想要救林季出来。

  李羡尘细问了半天,毫无收获。

  洛银河反而觉得,林季并非不知道梁珏为何针对,而是不愿说。他大约是被以全家性命威胁。

  李羡尘微微愣了片刻,似乎是没想到洛银河在这当口,又如此亲昵的称呼自己,点点头,出了牢门。

  见他走远了,洛银河全然不嫌脏,在林季面前大大咧咧的坐下,神色平和的看着林季,并不着急开口。

  面前这年轻人,一双眼睛生得很好看,灵秀剔透,林季觉得,他的双眼仿佛能窥见自己的内心,他虽从未与洛银河单独相处,但自从他在天涛河畔显露异才,而后种种,让人叹为观止。

  林季知道,他不简单,把李羡尘支开,该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你和羡尘……很好,老夫倒是没想到,羡尘的归宿是这样的。”

  洛银河淡淡的笑了,言道:“林大人与梁珏的交易,只怕要落得满盘皆输。”

  他的语气笃定,让林季惊骇,勉力直起身子,向墙后靠了靠。

  洛银河便知道他料想的不错,林季的动作,是非常明显的戒备和自我保护。

  “如今林大人手中有筹码,梁珏才以大人府上老小性命交换,若是他日大人身死,岂不是妻儿无依,任其宰割,到时候,梁珏斩草除根,参奏一本,抄了大人满门,何其容易?”

  过了半晌,林季才叹道:“以你之能,既然料事如神,难道算不出来是何事吗?”

  这老头子……

  洛银河突然牙根有点痒痒,面儿上不露声色,言道:“下官身体不好,通神虚耗太过,吃不消的,还盼能多陪阿尘些日子。”

  “但至少你知道这是一趟浑水,你既然关心他,就不该让他踏进来。”

  保护,有千万种,林季的保护,便是让李羡尘一无所知,可李羡尘本就身在局中,如此懵懂,早晚有一天死得不明不白。

  林季惯于明哲保身,有他的生存之道,却也有他的迂腐逃避,想当初,他最爱的女儿要被生祭河神,他纵使肝肠寸断,也无所作为,李羡尘与那原主背着林季,定下了狸猫换太子的连环计,却正叫洛银河给撞上了。

  他的小女儿,如今还被偷偷养在城郊,本想待一年半载之后这事淡出朝臣视野,好再想个由头,接回来团聚。

  “林大人啊……天下的好买卖,哪里有一拍即合的?”洛银河起身,换了一种淡漠的语气,“大人还有个本该生祭河神的小女儿……”

  李羡尘这会儿站得远远的,看二人在牢内攀谈,见洛银河起身,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便看到林季突然之间,从地上跳起来,素来温文尔雅的老师,身上的伤都不疼了似的,一巴掌往洛银河脸上招呼过去。

  被洛银河侧身闪过,老爷子还欲再动手,大有逆子不孝,今日里非要教训教训的架势,只是这第二巴掌,被洛银河抬手扣住了手腕,下一刻洛银河与他耳语几句,林季的手瞬间松下来,叹气摇头,颓然坐倒。

  李羡尘不知所措,想去劝劝,又怕这是洛银河的什么激将法。

  他正踟蹰,却见洛银河转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再看林季,面儿上说不出是一副什么样的神色,愤怒、后悔、自怨自艾又有几分认命。他见李羡尘到了近前,伸手指向洛银河,颤声道:“你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配合得宜!”

  这话,李羡尘当然是一头雾水的。却听洛银河声音冷冷的,道:“若非阿尘想救你,我才懒得管你的死活,身为当朝重臣,管不住自己手中笔,出了事,只会逆来顺受……”

  李羡尘见苗头越发不对,刚想打圆场,谁知林季前所未有的矫捷,抡圆了胳膊,便向洛银河脸上扇去,洛银河身子微微一抖,人没动,被林季着着实实扇了一个耳光。

  打得极重,他身子猛一栽歪,连纳莲都从领口跳脱出来。

  再抬起头来之时,他白皙的半边脸颊晕红一片,嘴角挂着一缕鲜血,沾住了几根凌乱的发丝。

  洛银河眉毛微皱,冷笑着抹掉嘴角的鲜血,道:“林大人,出气了吗?你和我动手,是因为知道我至少不会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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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借鉴《湘山野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