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尘从来没见过林季如此动怒,也没见过洛银河如此言辞刻薄。

  “老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不好去拉林季,只好揉身挡在二人之间。

  林季斜着眼瞥李羡尘,指向洛银河,冷笑颤声道:“误会?他到底给你施了什么迷心智的妖法,你竟把纳莲这样重要的东西给他?”

  李羡尘摇头道:“如今太平盛世,兵家立私传信物,是大忌,索性便给了银河,免得麻烦。”

  这理由,李羡尘将玉佩赠予洛银河的当日就言说过了,谁料林季冷哼道:“老夫说得自然不是这茬儿,当年围城之乱,纳莲是沾着你父亲的鲜血回到你手中的,这份念想,你就轻易送人了?”

  竟还有这么一遭!洛银河只觉得不能直视颈间这块莹润如水的玉……

  谁知李羡尘却道:“逝者已矣,正因为它珍贵,才要交到他手上。”说着,他看向洛银河,不含笑意,目光却比春水还柔。

  即便没有举世无双的词汇修饰,林季心里也明白了,自己这寡言少语的学生,对眼前的年轻人动了真心,在他心里,沧海遗珠不及一人尔。可他终归还是摆着生气的样子,恨恨的瞪着洛银河。

  再看洛银河,虽然心头震撼了一番,但依旧将纳莲好好放进衣领里,言道:“林大人消气了吗?”

  林季忽然变了颜色,上前一步拉住洛银河手腕,沉声道:“忘了刚才老夫的话。和羡尘出去,就当没来过。”

  反倒换来洛银河莞尔,他的声音很轻,让人听着无比心安,言道:“大人所言之事,在下一早便知,信我,定让你活着出去。”

  说罢,拉着李羡尘,转身便走。

  李羡尘听洛银河语气笃定,知道他说话做事一向稳妥,想来是已经有了解这死局的方法,心里稍微松快些,便任由他拉着,回身向林季郑重言道:“老师保重。”

  只留下林季难以置信,那样匪夷所思的皇家密事,洛银河这样一个入仕不久的人,竟然早就知道?

  将军的马车内,洛银河闭口不言。

  他只静静坐着,没有表情,只是刚刚被林季扇了一巴掌的左颊,这会儿已经由红变肿,嘴角还挂着一丝淤血。

  李羡尘皱眉,抬手将他嘴角的血渍抹去,洛银河猝不及防,“嘶——”的抽了一口冷气。

  “现在知道疼了?你明明能躲开,为何不躲?”李羡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刚才到底又为何起了争执?”

  洛银河轻轻哼个鼻音,林季这老顽固,下手毫不留情,分明就是气极了自己威胁他。而后,他眼波一转,只是笑笑,没说话。

  但无论如何,他的目的达到了。林季的言论证实了他的猜测——当初他催眠皇上,却被皇上的催眠意象误导了,就连皇上自己,此时尚且不知,身处于一个巨大的骗局中。

  李羡尘追问了两次,见洛银河全然没有据实相告的意思。

  那人坐在车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无论他怎么问,脸上始终挂着极浅的笑意,嘴却半下都不肯张。

  还真是拿他没辙了不是?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在这人还挂着些血污的唇上狠狠吻下去。下一刻甩甩头,暗骂自己怎么刚见事情有了转机,便去想这样不着边际的事情……

  索性垂下眼皮,不再看身边这个祸害。

  洛银河当然不知道李羡尘的心思,他面儿上摆着一张笑脸,心里却在想,想要解文字狱的死结,须得从皇上的心病下手,毕竟,文字狱大多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看那纳兰性德,曾自比唐明皇,却依然受康熙赏识,康熙帝爱惜才子暂且不论,最重要的是,人家纳兰家自带纯正血统,家世清白高贵,文字狱轮上一百轮,也轮不到纳兰头上。

  打定了主意,他向李羡尘开口道:“有些假冒天机的坏事要去做,你手上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另外,林大人的家眷,将军须得看护好,莫让歹人有机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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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之后,朝中翻了个儿。

  都城城郊,前往朝晖坛的官道上,不知何时巨石拦路。上面斧凿刀刻两句打油诗“精卫只道填瀚海,不知琎石败絮中。”

  表面的意思是精卫填海,用了像玉的坏石头,但凡是知道大显朝记野闻的人都知道,这次是挑了皇上家的房盖子了。

  先帝驾崩那年,年号瀚安,守在身边的太医姓卫……一句话里,先帝、卫太医和梁琎凑齐了。

  内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卫太医和梁琎沆瀣一气,害先帝殒命。

  这可是直指当今圣上元和帝一大心病,继位蹊跷。

  若诗句中罪名坐实,皇上的心病,便能解了——先皇驾崩确有蹊跷,是逆臣弑君!

  大显都城春日里的风,注定要卷起一股血腥味。太医卫道宁,首当其冲被下狱,不是刑部,是撷兰苑。

  撷兰苑的名字听上去温柔风雅,好似个书馆戏楼,但实际,隶属都察院,是显朝的诏狱,美其名曰,“显之自创,不衷古制。”实际还是重用酷吏,在这个地方,真相并不太重要,皇上想要的结果才重要。

  撷兰苑的掌令使章莱,位同御史中丞,官居四品,官阶不高,却执撷兰令,有直接面圣的权利。而且他……无赖出身,深谙攀附之道。

  卫道宁入了撷兰苑,一开始还想着,这事儿事关谋逆弑君,死也不能认,可硬气不过两天,身上便如被生扒了两层皮一般。

  加之不知是谁,一封密信递给章莱,章莱从卫道宁家里暗格中,找出了御药房凭空消失的记档和一本墨色封皮的小册子,卫道宁心里的最后一丝防线,便被击溃了……与案子相关的,不相关的,一股脑如同竹筒倒豆子,最后,竟然反过来问章莱,你想要什么,我便说什么,只求你给我个痛快死法。

  章莱只是笑笑,道:“有本事死得痛快的人,都不会进来这里。”

  另一边,将军府也没得消停,虽然这几日没有朝会,可将军府的门槛子,却要被送拜帖的人踏平了。朝中大臣,很多偷偷递上拜帖,求洛银河占吉避凶,众人明白,案子交由酷吏来审,真相青白早已经不重要了,只得看皇上想让谁死,想让谁活。

  洛银河当然不会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一句圣意看不清,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只静待事情发酵一番……

  终于第四日,宵禁已过,洛银河进御书房见到皇上。他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但眼光明显没停留在书上,只是愣愣的发呆。

  别看皇上冷着脸,洛银河心里倒是不慌,圣上虽笃信神谕之说,却也没有愚昧到相信官道上凭空而降的一块石头是神迹——被看破伎俩在洛银河预料之内,只是略早了几天。

  更何况,皇上若是真有意苛责,便不会深夜召自己入宫相见了,俯首叩头道:“陛下圣明,是微臣的作为,李将军并不知情。”

  皇上似笑非笑道:“你倒是护着他。那你又为何这样做?你若觉得凭借此事能帮李羡尘打压梁珏、救林季,便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看看……”

  说着,他伸手拎起御书案旁边的一沓子奏折,向下一甩,噼里啪啦,尽数落在洛银河面前。

  这些折子中,大部分文件是章莱的奏报及查证实据,御药房记档清楚记载——先皇驾崩前的小半年内,太医卫道宁多次偷偷从御药房申领一种草药,那草药是禁药,量小是药,量大便是毒,能乱心性。

  除了折子,还有一本黑皮小册子,是卫道宁的手迹,记录了工部侍郎梁琎多次送金玉珍玩给他,一笔一笔,时间明确,内容详实。

  最为骇人的是,梁琎与卫道宁私相授受的时间,可以和卫道宁每次申领草药的时间一一对应。

  却丝毫看不出与梁珏有何关系。

  洛银河看罢,叩头道:“微臣的目标,并非梁相,仅仅是为陛下着想,先帝龙体突然消损,并非天意,而是人为,却为何要陛下来背这天下众人质疑的悠悠口舌……”

  皇上怔了怔,他深知洛银河的用意,却还是叹道:“此事即便是真……事由讲不清楚,史官笔下,朕与爱卿皆不好看。”

  洛银河抬了头,一字一顿道:“若祸首并非梁相,而是小梁大人呢?他……是想助父亲以此事蒙蔽裹挟陛下,无论梁相是否知情,小梁大人罪证确凿。”

  此话一出,皇上面色闪过一丝阴晦,他确实因为这事被裹挟数年,但这事儿在皇上看来,若不慎妄动,一旦公之于众,便可能灾祸连连:

  当年,皇上还只是皇子,与梁珏三人后殿议事,政见不合与先帝辩白了几句,先帝言道:“你和你那死心眼儿的母妃,一个德行。”

  皇上的生母,如他的逆鳞,碰不得,更何况亲手将母妃斩于剑下的无情人提及。

  皇上起身反唇相讥:“父皇厌弃母妃至深,为何还要纳她为妃?”

  先帝听了便更是生气,老子教训儿子,自然抬巴掌便来,可皇上那会儿正在气头上,哪肯站定服管,错身便躲过了。先帝当时年过古稀,本来硬朗的身体,不知为何突然不适,头晕脚滑,一个栽歪头便磕在御书案一角,当场人就昏过去了。

  皇上见了,也顷刻便惊了。梁珏却格外冷静,对皇上言道:“殿下莫慌。”说着便急请了卫太医前来。诊治一番,太医宣布救治无望,三人统一了口径,隐匿去父子龃龉动手,只说先帝偶发急症,驾崩。

  此后便是三年的夺嫡内乱。

  所以,多年来,梁珏手中,掩着这个秘密……

  如今洛银河一句话,皇上变为了受害者。

  是啊,身为天子,岂能受挟于人。

  “这些事情的关键,你从何得知,哪位神明的示下?”皇上问道。

  洛银河摇头道:“回皇上,是林大人告诉微臣的。林大人本来上了密折,但折子如今不知所踪。”

  他嘴上说不知所踪,可想也知道,折子被梁珏的人截下了,不然,林季为何会突然被针对。

  这其中关窍,皇上只一听,言外之意,瞬间就明了了。

  面对皇上,有些事情,不必言明,点到即可。

  皇上坐在御书案后,半晌没说话,忽然抄起手边茶杯,猛地掷出去,杯子贴着洛银河脸边掠过,摔在他身后,白瓷片四散激飞,水溅了满地。

  暴怒的动作毫无预兆,但洛银河如石雕泥塑一般,低着头一动不动,连眼皮都不抬起来看他一眼。

  皇上还不解气,将御书案上能掀翻的东西,全都掀在地上。一边扔东西,一边怒喝道:“岂有此理!朕像个傻子一样,被蒙蔽多年,竟还当他们为朕着想!”

  乒乓之声大作,秦更等人不敢进来,只得隔着门跪在门口,连呼:“陛下息怒!”

  洛银河便只是跪在御书案前,低眉顺眼,默不作声的等皇上宣泄。

  这日,洛银河出皇宫大门时,已过丑时,他坐在车里,心知林季这件事,他在皇上面前机巧算计,锋芒太露。

  恃才放旷,一朝天上,一朝地府。但他要救林季,别无他法。

  “东家,回将军府,还是回咱自己府上啊?”墨为在车外扒头问道。

  一句话,洛银河回了神,微一沉吟,言道:“从哪来回哪去吧。”多事之春,免得节外生枝,也免得……有人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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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李有人兄弟你好,李有人兄弟你担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