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州地界儿,官道十里,大雪封路。若是靠人力一路清扫过去,即便是里外双向进行,怕是也要个把月,燕州的四城七镇,存粮大约还能支撑十日,待到月余,雪除尽了,城中该是一派地狱惨相。

  是以,二皇子找了各城连通的山路坡崖,想由此让龙武军依靠工部设计的大鸟将粮食化整为零运送入城,不曾想,连日大风,试了数次,大鸟都偏离航线——粮食和飞行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一筹莫展。

  若是粮食实在运不进城,就只能将城中的居民迁出来,但届时定然流民激增,搞不好旧患转新难。

  正这时候,五皇子一行到了。

  二皇子率官员相迎,除了工部尚书柳庭煦,还有一个须发花白的官儿,看样子六十来岁,即便如今正雪后风寒,他也神采奕奕,说是绕了断崖山路,出来迎接圣恩的,正是燕州刺史霍问心。

  霍问心向五皇子见过礼,五皇子本就尚武,站在一众骑军将士之首,颇有年少将领的意气风发,再看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在一水儿的武将中太过扎眼,虽然也是一身骑装打扮,潇洒倜傥,可怎么看都是个文人。霍问心便上前道:“想必这位是洛大人,下官霍问心,虽在边陲之地,却久闻洛大人盛名,今日得见真容,荣幸之至。”

  洛银河早将周遭的环境布置打量过一番,这临时的营地布置的极为简朴,霍问心其人也未见什么奢靡造作之风,脸上愁容一片,像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希望他只是沾了梁珏的同乡之名而已。

  见他与自己客套,洛银河还礼道:“霍大人客气了,当务之急,大人可有精准的地形图吗?”

  地形图很精细,不是意象图,而是精准的比例图,洛银河不禁大喜过望,要了纸笔来,一通比划计算,在座众人没人明白他写的一堆不认识的符号是什么意思,只有柳庭煦越看眼睛越是发亮。

  最后忍不住赞道:“洛兄竟精通推演数术之能!本官一直在想,若是能借助风势让机关鸟由高向低滑行入城,却无论如何都拿捏不好高度与落点……”

  洛银河回以一笑,继续自顾自写写算算。

  可不是吗,计算的参数公式,他一个现代人当然比大部分古人精通。

  其实当日二皇子御前言道机关鸟的提议,洛银河便料到这事儿八成会是设想的巧妙,实践起来全然不对。

  众目睽睽之下,他终于在地图上圈出几个位置,转而向五皇子道:“五殿下,不知若是由玄麟骑的将士们,将粮食运到这山坳的坡上去,是否凶险,有几成把握?”

  五皇子仔细看那地图,道:“把握该极大,这处地方,上坡柔缓,即便有积雪,也可以先行简单清扫了,只是……想要跃过这里下到对面,却不可能了。”

  洛银河笑道:“殿下所言甚是,所以咱们要把柳大人的机关鸟改一改。”

  说着,他大概是觉得解释起来费事,便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拿起一根绳,系了那帕子四角,在绳子上绑个小重物,将帕子拎到高出手一松,帕子即便坠着重物,也是缓缓下落。

  二皇子出言问道:“这方法妙是妙的,可将粮食扔的直上直下,也是不行啊。”

  洛银河道:“二殿下所言甚是,所以还得烦劳柳大人,将那机关鸟只留下翅膀和轮子,给这蘑菇伞装上。只要风力在算计的范围内,大约是可以成功的,但稳妥起见,还是需要试上一试。”

  于是各司其职,兵分三路,龙武军及玄麟铁骑营的士兵们去清扫洛银河指定山道上的积雪,柳庭煦带着工匠连夜改造赶制设备,霍问心则着人去预计的落点位置铺设布置,以防路人经过被误伤。

  柳庭煦的手头活儿很麻利,第二日午后,便造好了十架滑翔翼,请两位皇子赐名,二人推诿客气一番,最终取了个名字,叫做重明翼,取古兽重明趋吉避凶,消除灾祸的好意。

  一行人到山坡中途的平凹处试飞,调试数次,终于发现重明翼的最佳承重是一石半。

  是以,此法暂缓危机,尽快将道路通开才是正道。

  即便只是危机暂缓,霍问心等一众人还是十分欢喜,洛银河暗中观察他——这人要么是清廉,要么是藏得极深。

  事情并不用过多的商议,二皇子带来的是工部众人,留在城外,每日赶制重明翼,五皇子和洛银河一行,肩负起绕山路进城去疏通官道之责。

  第二日一早,霍问心便带领五皇子一行绕山间小径入燕州境内。

  本只需要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一行人走了几近一日,洛银河只觉得这一路下来,心惊胆战,腰酸腿疼,官靴裤子被雪水阴湿了好大一截,待到驿馆安顿下来,半条腿都被冻得没有了知觉。

  五皇子传令免了接风宴,让众人各自安置,免得落下冻伤。

  大灾当前,接风这种花哨的表面差事,能免则免。

  晚膳后,洛银河在灯前看燕州的地形图。“高云城”几个字跃然纸上,他怔出神,忽然有人扣门,低声问道:“洛大人休息了吗?”

  听声音正是霍问心。

  果不其然,开门便见他孤身候在门口,洛银河心念一转,满面春风和暖,笑道:“霍大人今日最是辛苦了,可别操劳过度,伤了身子。”

  说着,将他让进屋里。

  霍问心向屋里环视一周,奇道:“怎的就大人自己,没人伺候?”

  洛银河笑道:“我那随行的小厮没经过风霜,整日里操劳,确实累了,便让他先去歇了。”

  霍问心不冷不热的关怀赞叹几句。

  洛银河给他上一杯热茶,言道:“这茶正逢第二泡,霍大人来的时机刚刚好。”

  说罢,便也在一旁坐下来,捧着茶杯,一边捂手,一边慢慢品。

  霍问心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待到二人将一泡茶都喝了,洛银河就又重新续上新的。

  逗闷子这种事情,只要不对着李羡尘,他的胜算大着呢。

  终于,许是看出洛银河大有和他对坐一夜的架势,霍问心败下阵来,这年轻的太常寺卿,在御前炙手可热,果然不是没有原由。

  他清清嗓子,转向洛银河,道:“下官……下官深夜前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洛银河微笑看着他,并不说话,霍问心继续道:“下官听闻洛大人之能事,是以……心中一直有事迷茫,想请大人指点一二,但又听闻大人时常贵体欠安……”

  听到这儿,洛银河心里好笑,想不到自己病弱之名,已经远播至此了,笑着摇摇手,道:“霍大人说说看,银河若是力所能及,定为大人分忧。”

  霍问心定定的看着洛银河,将茶杯在桌上稳稳放好,而后起身,郑重向他行了一礼,躬身道:“下官,想向洛大人问问我大显的气数。”

  洛银河一怔,心里飞快的盘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表明立场?梁珏的无间道?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遂也将茶杯放下,却并没站起来,反而往那圈儿椅里一靠,皱眉道:“我大显正如旭日东升,本官不明白霍大人这是何意?”

  霍问心正色道:“若当真如此,燕州为何降此天罚?难道不是在敲打提点为君上者,行为有失?”

  嗯?

  洛银河有点懵,完全看不懂霍问心此言是深意试探,还是纯粹的迷1信。

  洛银河暗里是查过霍问心的,查无所获,独有一样,近些年,他似乎有意无意的不愿回都城去,几次调任机会,本来可以调回都城,可他以各种理由脱开了,总觉得他其实是知道些什么,想离都城的是非远些。

  没想到,他这会儿没头没脑,问题完全不着边际。

  洛银河懒得和他泡蘑菇,皮笑肉不笑的摆出个笑脸,道:“霍大人若有话不妨直言,若是问我朝气数,银河微末道行,看我朝内好着呢,素来天子守国门,君主死社稷,上天降下大雪,正是对我朝皇子的历练,二位皇子定不负陛下所望,护佑燕州百姓平安。”

  许是霍问心见他说话滴水不漏,便顺应道:“是下官糊涂了,洛大人早些休息。”说罢,行礼告辞了。

  稀里糊涂的来了,云里雾里说了一通,又迷迷糊糊的走了。

  第二日,驿馆正堂,五皇子邀了洛银河、玄麟铁骑营的统领以及霍问心一众地方官员商量除雪的对策。

  霍问心见了洛银河,淡而行礼,好像根本没有昨夜那一出。

  雪患,有了重明翼做后盾,除雪工作便不是扼颈般危急。

  五皇子每日身先士卒,要么亲自挥锹去除雪,要么去重明翼的落点处帮忙接收调配粮食。

  洛银河只得跟着他,即便五皇子照顾他文人一个,身体又不大好,可即便不用他去做体力活儿,却也是日日里忙得不行。

  忙碌不觉时日快,转眼大半个月过去,眼看官道的积雪也已经除去了三分之二,燕州境内越发有了生机。

  二皇子也在这当口入了燕州境内,灾情解除的七七八八,接风顺便庆功的酒宴,终归还是要安排一场。

  酒宴算不上奢靡,一切都是寻着规矩礼制,霍问心为首的一众官员也都进退有度,不疏远,却又不亲近,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但往往,如果事事恰到好处,便会让人觉得有一种极为刻意的别扭。

  宴席到了后半程,终于丝竹乐舞中,众人开始信口开河。

  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美酒当前,该有美人相伴。”

  霍问心听了,见在座的二位皇子都没反对,才接话道:“是是,是下官疏忽了。”

  接着,向门口的适应使个眼色,不一会儿,但见两位姑娘进了堂内,二人披着细锦的斗篷,一红一白,着红衣的姑娘怀中抱着琵琶,着白衣的却执着一柄极细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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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知道要加快进程,尽快让醋精同学和他的洛先生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