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年关宴,宫中四处的布置都显着祥和喜庆,年宴上一派君圣臣贤,政治清明的之相。

  去年年宴上炸过刺儿的,只还剩梁珏一人,坐在相位,贵胄之气收敛得紧了,倒像是个极普通的文士,儒雅谦和。除了该周全的礼数,半句话都没有,自斟自饮,欣赏丝竹歌舞。

  年宴终于有了洛银河想象中宮宴的模样,你好我好,虚假繁荣,其实每个人心里都少不了自己的小九九儿。

  因为皇上龙体才痊愈,年宴改在了鸾安阁中,鸾安阁没有天井,虽然保暖但香薰酒气被阁中的暖炉熏烤,让人气闷。

  宴会已进行到尾声,洛银河找个空子,出了鸾安阁,清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冷得一哆嗦,整个人瞬间就褪去了一身糜醉之气。

  接着,他身后紧跟着出来一人,正是李羡尘。二人相视一笑,洛银河道:“里面闷得慌。”

  言罢他向远眺望去——这鸾安阁的所在,是宫里地界儿最高的地方,能看到各宫各殿挂着灯笼,暗夜里星星点点的柔光,不似现代照明设备那样敞亮,却看得人心里暖。

  觉得好看便向另一个方向看,眼光扫过,仿佛是看到宫墙上一个黑影掠过,像是个人。

  只是,深宫中怎么会有人在墙上走?洛银河刚想问李羡尘,还未开口,那人便在他肩头轻轻一搭:“我去看看。”轻巧上了宫墙。

  看方向,是寝宫后殿。洛银河皱皱眉,觉得自己跟上去看,怕是不妥。

  再说李羡尘,他轻巧的上了宫墙,不远不近的跟着前面的黑影。暗夜里,那人一袭黑衣,想来若非方才他和洛银河站的位置刁钻,着实不易发现他。

  只是越跟,他便越觉得这人步伐身法熟悉得很,再看他所去的方向,心里便料定了七八成,暗道不好,自己前些日子的唇舌,都白费了么?

  想着,他加快步伐去追。只是那人轻功却也可圈可点,又对宫里地形极为熟悉,一会儿墙上,一会儿地上,李羡尘追他的同时还要避开巡夜的禁军,是以追上那人时,已经到了后宫,看前方不远处,正是丰徽公主的灵懿殿。

  四下无人,李羡尘低声喝道:“还不站住!”

  那人显然不知黄雀在后,一个激灵,回过头来,黑巾蒙面,与李羡尘两相对视。

  “快随我回去!”

  那人看了李羡尘片刻,摇头道:“将军,这次末将不能从命。”接着,他又继续道,“你怎能忍心看我兄长不明不白死在公主手里?”——正是姜远。

  李羡尘沉声道:“那日同你解释了半晌,都白说了吗?先回去!”

  他话音刚落,只见远处火光闪烁,听到宫中女眷的谈笑声。

  姜远道:“将军若还顾念末将兄长战阵上同将军并肩拼杀的情义,便莫要阻拦。”

  李羡尘急道:“正因如此,才不能看你送命!”说罢,也不等姜远再说什么,揉身上前,便去扣他手腕脉门。

  将军的近身功夫,姜远颇知道厉害,并不与他缠斗,错身位躲开,接着脚尖一点,便向灵懿殿殿顶去了。

  站在殿顶,便能清晰的看见,远处正是丰徽公主,由宫女太监陪着,往寝宫方向来,李羡尘动了真章,心知若不赶快把姜远制住,一会儿定然得闹出好大一场乱子。

  姜远这时候也看出了李羡尘的心思,低声道一句:“将军得罪。”与他战在一处。

  若说功夫,李羡尘自然是要比姜远高明,可却也不是一两招之间便能致胜,更何况,他此时只是想将他制住,并未想伤他。

  李羡尘一边与姜远拆招,一边眼见丰徽公主的仪仗越来越近,暗暗心焦。也不知怎的,脑子里想起洛银河,这满脑子精灵算计的家伙若是在,会如何做——

  接着,他一笑,心道果然近朱则赤,近墨则黑。

  忽然停了手,一声长叹,凄恻言道:“罢了,我拦不住你。”

  姜远诧异,也停了手,以为将军不再阻止自己了,只听李羡尘继续道:“你说得对,只是你若执意报仇,只怕难留全尸,我无颜面见你亡兄,只得先到地下见他,让他来劝你……”

  说罢,运力于右掌,抬手便往自己心口推。

  姜远先是一愣,而后大惊,低呼一声:“别!”忙不迭的去格挡他右掌。

  可李羡尘这本就是引他上钩的虚招,手掌在与他相触的一瞬间变招,灵蛇一样,反转了方向,反缠上姜远的手腕,瞬间将他脉门扣住。

  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姜远脉门被扣住瞬间泄了力道。

  李羡尘在他肩头一压,二人伏低了身子,潜在灵懿殿殿顶的暗影中,目送公主一行入了灵懿殿。

  姜远这时忽然低声笑了:“这样的手段,可不像将军的风格,与洛大人成婚一载,将军变了。”

  李羡尘暗惊,姜远这话说得,倒是半点不错,只听他继续道:“洛先生最会这些摸透人心思的把戏,正如那日末将到将军府上,洛先生和末将说……”

  说着,他便伸左手入怀,眼见他摸出一个瓷瓶,闪电般的一抖,盖子开了,里面的粉末四散飞扑出来。

  李羡尘心中大惊,赶忙闭气,扣在他脉门的手上下意识加了几分力道,却无奈头嗡的一声,只觉得眼前宫阁楼宇都错位了一般,接着,便失了知觉。

  能招这样的道,还是因为李羡尘既未下死手,也没料到姜远拿洛银河做幌子让他分心,兵不厌诈的伎俩这么快就还到他身上,一言以蔽之——心软轻“敌”了。

  待到他再醒来时,入眼是卧房里的重纱帐顶,微一缓神,头晕沉沉的,他一动,洛银河便过来了,关切道:“你怎么样?姜将军说你追逐匪类,你中了迷烟,幸得他及时赶到,才将你救下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说着,回身去端来一杯温水,一手扶起李羡尘,一手帮他稳住杯子,看他将水喝了。

  李羡尘坐在床上,缓神片刻,忽而回了神,惊道:“你说什么!姜远呢?现在什么时辰?”

  洛银河不明所以,答道:“天快亮了。”又重复了一便方才的话。

  却见李羡尘,起身要下地。只是他迷药尚未全解,刚站起身子,就一个栽歪,险些仰倒,幸而被洛银河扶住,言道:“姜将军说你中的迷药散的慢,若想行动如常,只怕要到明日午后。”

  李羡尘听了先是一愣,而后合上眼睛,心里叹惋,姜远啊姜远,你这是做好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了吗?

  他这迷药的计量拿捏到明日午后,到时早已事发,无论成败,即便他失手被擒,也做好了不牵扯李羡尘的准备。

  可一切又哪里如他想的这般简单。

  洛银河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别急,怎么了?”

  李羡尘道:“只怕已经来不及了。”接着,便将晚上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讲给洛银河。

  听李羡尘言罢,洛银河叹气,眼看天便要亮了,姜远若是想趁着李羡尘迷药未解的当口下手,此时怕是已经事发,只盼他没找准机会下手,或者从丰徽公主手下逃出来,二人都无事。

  然事与愿违,天刚擦亮,宫里传来消息,建策上将军裨将姜远,夜闯丰徽公主灵懿殿,意图不轨,失手被擒,皇上震怒,将人押至撷兰苑严刑问讯。李羡尘治下不严,事态未明,暂禁将军府,洛银河迁居回府。

  撷兰苑……该来的,躲不过。好一个热闹的大年。

  大年当日,皇上琐事繁多,听洛银河请旨来见,脸上现出一抹浅笑,道:“看来他当真挂心李爱卿。”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一旁当值的秦更,只得微微欠身,顺口搭音道:“陛下说的是。”

  皇上道:“请他到暖薇阁稍坐,告诉他朕过一会儿就过去。”

  这一稍坐,便是大半日,冬日里本就天短,皇上来时日头已经打斜,眼看便要落下去了。

  君臣见面,皇上倒是毫不做作,屏退左右,直言道:“银河是为李爱卿来的。这事情有些麻烦……”

  昨夜事发,姜远果然去而复返夜闯宫闱,但他却没料到丰徽公主身手那般了得,偷袭一招并未得手,反而被公主联合大内侍卫被擒。公主见来人是驸马的兄弟,一时间也没想好如何处置,只是将人压在灵懿殿的一间偏殿里。

  可这事不知为何,没半个时辰便传到皇上耳朵里。直接将人下了撷兰苑。

  皇上摆出一副头疼的模样,言道:“银河啊,姜远和公主的恩怨、他是否酒醉,朕心知肚明,朕让你暂时迁出将军府,也是为你好,另外,朕当然不信李爱卿与蒂邑族宗族暗通,可他的裨将姓姜,姜姓可是蒂邑族的宗家大姓,看他身上的纹身……李爱卿糊涂啊。”

  姜远兄弟二人能做到建策上将军的裨将,身家自然是都查验过的,二人祖上有蒂邑族贵族血统,这事李羡尘早就知道,也足能证明这一点。

  皇上现在将这事拿出来,阴阳怪气的说……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是威胁,他等不及了,前些日子义贼之事,二皇子面儿上做得很漂亮,只有皇上知道,他是找人冒替应付差事,是欺君!

  但那些言官可不知道这个,抓住这茬儿,声称二皇子是皇后嫡出,如今最长,该早立为太子以安民心。

  这样一来,皇上定是不厌其扰——五皇子的太子之位,他等不及力排众议,徐徐图之了。

  世间就是有些事,当人心绪摇摆的时候,岁月静好,待到心终于定了,却起波澜。

  伴君如伴虎。

  洛银河想,依着李羡尘的性子,大约是不会眼见姜远丧命的,更何况,皇上已经心急了,即便自己此时不应他,他也总还是会变着法儿的实现目的。

  胳膊拧不过大腿嘛,强来是不行的,索性便顺水推舟。

  山寨匪窝里“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句话,近日总是历历在目,映在脑海里。

  可不当真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吗,生死有命,去留在天。

  想到这,洛银河便也不纠结了,他轻轻合下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跪下,道:“五皇子之事,微臣愿为陛下分忧。只是此事若欲速则凶险,微臣也有事相求……”

  皇上笑道:“和银河说话就是轻松,这好说,而且朕,还可以告诉你一些你可能还不知道的事情。”

  待到秦更受圣意亲自送洛银河出宫时,他觉得皇上似乎很舒心,洛大人的心思却不知该如何形容了,就好像喝过一碗苦药,又吃着一颗甜蜜饯。

  独自坐在车里,洛银河不禁在想,若是万一自己当真要离开,能留给李羡尘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