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的归途上,有喜有悲。

  因为公主和洛银河伤重,大军暂缓了归期,只是八百里加急将捷报先行传回都城去。

  滇红永远留在了这一年的春日里,路途遥远,她的尸身火化了,一路上,二皇子抱着骨灰坛,吃饭休息都不肯放手。

  这一日,大军扎营,二皇子站在营帐不远的缓坡上,看着江南的方向,直到日头打斜了,依旧怔怔出神。

  洛银河远远看着,只觉得心中酸楚,他是还在怀念她还没离开的日子吗?

  缓步到他近前,轻声道:“殿下这样深情,若是熬坏了身子,只怕……皇子妃芳魂难安。”

  二皇子转头见是洛银河,缓声道:“即便她不在了,孤也不想回都城去了……”

  洛银河微愣了一瞬,道:“殿下倦了?”

  二皇子点头,道:“你不问我想去哪里,更不挽留吗?”

  洛银河听了便笑,道:“殿下有自己的考量,下官何必劝呢,只是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了头了,殿下想好了便一切都不成问题。”

  二皇子抱着滇红的骨灰坛,看暖阳斜照,怔怔的出了神,半晌才道:“宫里关于我身世的流言,虽然母后一力弹压,我又怎么会半点耳闻都没有。活了三十来年,从前怪病缠身,父皇从未在意过我,后来突然好了,一度非常想让他看重我,可再到后来,我竟可能是个天大的笑话,连自己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本就糊涂了三十年,后面几十年,再继续糊涂下去也无妨。没人牵念,何处生我,我去何处,又有什么关系?”说着,他摩挲着滇红的骨灰坛,“红儿的良苦用心,我总不能辜负了她……”

  更何况,梁珏独独对他手下留情,处处牵念,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恍然,洛银河觉得二皇子是有大智慧的。

  痛苦,源于执念。恶则源于妄……

  他向二皇子深施一礼,道:“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若他日能与二殿下再见,当浮一大白。”

  二皇子回以一笑,道:“话虽如此说,还是要先随你们回去,免得因我一人,累及旁人。”

  洛银河眼光落在滇红的骨灰坛上,在心里默默道:姑娘,你的殿下,终于是肯舍了他的皇子身份……

  再想那霍问心拼尽五年心血对付梁珏,他心底到底是为大义还是为算计报复,只怕连他自己早已经混沌不清。

  梁珏疯魔,霍问心也疯魔,这二人心魔深种,想来要比任何一个神思有异的病人更可怕。

  为此,已经折了太多生命,若能因为二皇子的离开,让一切戛然而止,对任何一个活人而言,都是幸事。

  思绪飘到霍问心身上,洛银河又陡然想起那群拼尽性命也要为大当家报仇雪恨的山匪——

  当日城破,他伤重勉力支撑间,似乎听见斥候的奏报,梁珏私军主帅的名字……叫彭明彦!

  想到这里,他向二皇子施礼,转身回了军帐。

  李羡尘莫名,洛银河刚刚好好的出帐子透气,片刻功夫,变得气韵低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进了帐子便说要见私军主帅……

  彭明彦被五花大绑带到中军帐中,眼见帐中两人一文一武,虽然多年不见,那武将打扮的人一看便是李羡尘,一边的文士左臂还吊着绷带,挂在胸前。他多少也知道梁珏对洛银河的所为,更何况,这人在中军帐里,李帅对他恩义备至,便道:“李帅,多年未见,安好吗?“隧而,他又转向洛银河,”你是……洛大人?”

  李羡尘听他这样说,不禁皱眉,这人确实看着面熟之极。

  洛银河脸上满是萧杀之气,冷言道:“你是当年燕流山的大当家?”

  听了这话,李羡尘恍然,是了,这人不正是当年自己在燕州剿灭的匪首吗。当年几个照面,他便坠崖,面貌早已经模糊在记忆深处,今日洛银河一提起,他才想起,确实是他。

  彭明彦一愣,笑道:“知道这段往事的人不多。看样子,李帅都不记得我了,没想到……”

  他话音未落,洛银河突然抽出李羡尘的配刀,动作狠戾,丝毫没有犹疑,下一刻冰凉的刃口卡在彭明彦的脖子上。

  武人对杀气极为敏感,李羡尘知道,洛银河真的动怒了,他抽刀的瞬间,真的想砍了彭明彦。

  彭明彦却不解,问道:“你我有何冤仇?”

  洛银河沉声道:“你有个儿子,叫小锋?他以为你死了,他为了给你报仇,命都豁出去了……你却投靠梁珏?”

  他话刚说完,洛银河一刀扇在他脸上,怒道:“混账!”

  这一刀抽耳光似的,把彭明彦一个常年行伍的将领抽得一个栽歪,啐出一口血沫子,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洛银河道:“他死了!为了给你报仇,毁面容去当死士!”情绪激动,声音都是颤抖的。

  李羡尘见洛银河盛怒难以自已,担心他伤情激荡,伸手握住他的右手,将他拉进怀里,在他背上轻轻的拍着,沉声道:“银河……他不是你那混账爹爹,更不值得你动手杀他。”

  温暖的手,拍在背上的节奏,像是有魔力一般,洛银河的心瞬间安定了,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缘由,被李羡尘一语道破。

  李羡尘朗声向一旁的护军道:“压下去,看好了他,当年高云城一役的过往,还要交予刑部和督查院清查。”

  时至今日,即便不查,李羡尘心里也都明镜一般,先父的仇怨已平。梁珏死了,祸首伏诛。

  随之,梁珏和先帝的恩怨,高云城的过往,他埋下的暗桩,包藏的祸心,随着他殒命,以及二皇子的退隐之意,都将湮没入历史的长河里,甚至连些许痕迹都不会留下。

  只是,大庭广众,话需得这样说,更何况,他最不希望的是洛银河再动手杀人——他已经为自己破例了。

  彭明彦被押出去,账内的护军也极有眼色,都出了营帐。

  李羡尘抱着怀里的人,半晌,待到觉得他心绪渐而平静了,才将他手中的刀拿回来,还刀入鞘,突然脸上现了愠色,道:“当日有人说,‘我辜负了他,便在三生石前等他’?”

  说着,他放开洛银河,自顾自的走到床榻上坐下,又道,“洛大人不想解释一二?”

  冷眼看着洛银河,想看他如何应对。

  其实这话,当日他听见的时候,心里又痛又暖,他自然明白洛银河的初衷,但若是非要矫情起来,也够洛银河喝上一壶的。

  这会儿用来给他岔话分心,再合适不过。

  这几日里,洛银河还在庆幸,李羡尘一直心疼自己的伤情,似乎忘了这茬儿,谁知,他今日开始秋后算账。

  走过去坐在他身侧赔笑道:“总不能让映禅他们一并给我陪葬,是不是?再说,当日你若非及时赶到,我们拼死相搏,也不一定能支持太久……”

  李羡尘挑眉看他,不说话,显然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洛银河撇嘴,又使劲往李羡尘身侧蹭了蹭,嘟囔道:“这不是好好的嘛?更何况,你及时赶到了。”

  见李羡尘还是面无变化的看着他,洛银河忽然皱眉,抽了一口冷气,捂住自己手腕。

  紧张的表情明显在李羡尘脸上稍纵即逝,隧而,他一边检查洛银河伤处,一边道:“伤没事,你少装模作样的糊弄我,这事儿你非得给我一个解释。”

  得,苦肉计也不管用了,总归得过这一遭,洛银河叹了一口气,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有一个小男孩,他的父亲不爱他的妈妈,更不爱他,妈妈受不了,扔下他不知所踪。男孩成了父亲的出气筒,受尽冷落打骂,十几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没了。小男孩变成了年轻人,他学了一门本领,能医心。他的初衷自私又简单,他想医自己,可是他医了无数人,却始终医不好自己……”

  李羡尘坐在一旁,默默的听着,伸开手臂将人圈在怀里。

  洛银河继续道,“直到有一天,年轻人远离故土,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他想回到家乡去,直到他遇到生命里第一个珍稀他的人,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被人记挂在心上,是这样美好的事情,他和那个人患难与共,那个人一句‘万事有我’背后有无数的未雨绸缪。有一天,那人问他,愿不愿意和他潇洒一辈子,年轻人嘴上答得含糊,心里其实是乐意的。再后来,年轻人找到了回家乡的路,但是……”

  说着,他伸出右手,拉了李羡尘的手,紧紧的握着,倚着他肩头,道:“有了那个人的珍稀,他不愿意离开了,只想和他舍半纸功名,闻落花听雨歇,无所谓去哪里……有你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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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朝年记》录,元和七年春,天策上将军李羡尘携结发太常寺卿洛银河,平定反相梁珏江南拥兵之乱。回都城复命后双双执意辞官,元和帝挽留,但见二人去意已决,赐金数万两。

  丰徽公主平乱有功,赐封丰徽南康公主。追封驸马都尉姜图勋臣。

  同年,皇二子看破红尘,替父出家为僧,青灯古佛相伴,为父祈福,求大显朝风调雨顺,民生安和。

  元和八年,册立皇五子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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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和九年春,蒂邑族,清流江畔。

  闹市上一个面貌极为俊秀的年轻人喊道:“你等等我,走这么快做什么?”

  他身前数步之遥,一名文生公子,身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靛青色袍子,袍子上银线勾勾点点,仿佛描绘了星河在身上,他回头笑道:“三年不曾来,迫不及待想去喝一口黄昏酒,和酒馆的老板叙叙旧。”

  那年轻人几步赶上他,望望天色,捧起他左手道:“快变天了,手又疼了没有?”

  年轻人勾起嘴角,手掌拢上他的手腕,轻轻的揉着,道:“为何还要待会儿?还有哪里疼,晚上一并给你揉揉。”

  换来文生公子侧目一笑,二人渐而并肩行得远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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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洛银河:没想到啊,还有苦肉计不管用的一天。

  李羡尘:谁说不管用,不仅要啥有啥,还有增值服务哦,哈!

  洛银河:我怀疑你在搞颜色,但我没有证据。

  李羡尘:晚上颜色证据就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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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一路捧场的你。

  番外的话,可能过过会写~

  拉一波接下来的文~《死神工作狂人设逐渐崩塌[快穿]》,专栏直通,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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