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颠着碎银从路边弄了杯甜水,边逛边挖着吃。这道路两边新奇的玩意儿,好吃的点心不少,他一个只在雪山里头蹲着,没见过世面的妖,都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看为好。

  有时候五感太好用,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空气中遥遥混着的几分咸腥黏膩之气,在这花红柳绿中散发着恶臭。

  是死人的味道。

  艾叶心里暗骂扫兴,才刚堆起来的食欲一扫而光。

  随手丢下手中舔得干净的甜水瓷碗,艾叶平地起跳,直接跃上屋顶,脚力之快,不一会儿就跑没了影儿。倒是给周围那些看到的路人商贩惊掉了下巴,纷纷目瞪口呆的叹了句:“大侠好身手啊?”

  益州不愧为蜀中第一大州,人口稠密,物产丰富,加之听闻这边的镇守将军治理有方,富饶热闹得堪称第二个小京城。艾叶在这红瓦飞檐上毫不费力的穿梭飞驰,似一把离弦的弓箭,衣袍在风中翻涌滚动,猎猎作响。即便如此速度,还能余心腾出一只手来稳着自己的斗笠。

  益州城西接蛮地,常年重兵镇守。黑骑铁兵的益州军,只提名讳便可使蛮人闻风丧胆,自然这城门,也是由两道玄铁重门,加之灰石垒成四丈高墙而成,暗红色益字于其中幡旗摇曳。可谓是飞鸟难渡,水火不侵。

  但就在这排灰黑色巨物面前,即便是会让人产生退避三舍的压迫感,艾叶却也毫不在意的,在斗笠灰纱下,挑起蔑视讥笑。

  就见他脚底借力,翻了个迷幻错综的步子,轻松地躲过城楼上巡查守卫,一跃而过四丈城墙,极速施法,周身似有冷光若若,大袖簌簌抖动,踏风而行,直奔深林而去。

  哪有什么大侠能使出这般御风而行啊,这手段,非仙即妖魔。

  艾叶,如其名,艾叶豹妖。

  是本形尾长于身,通体灰白,神驰灵迈,一日千里。

  无人知晓他从何处而来,只道不是这中原之地产得出的妖物罢了。

  艾叶一路顺着死亡气御风,也在余光瞥目间注意到身后一张黄符,跟了他一路。

  -

  从益州城往外,过了城门,一条官道往西,再出不远便是那崇山峻岭沼泽遍野的蛮荒之地了。渐行渐远,车路愈窄,也便渐渐没了人烟气。

  还能有胆行在这条官路的,不是背箭的猎户,镖师护行的商队,也就是被流放的官员流民了。

  艾叶顺着气息越过几座山头,最终在片野竹林子里缓落了来。周遭血气混着湿润山雾,浓得就像刚下过一场血雨,将整个人都腌成血腥味的。艾叶用衣袖掩口鼻,强忍着喉间的干呕拨开竹叶枝条向里走去。才行两步,蓦地停了脚步。

  眼前一片竹叶,不知从哪儿蹭到的血,还是新鲜的,一滴滴滚落在地上。

  幸亏眼神好用,不然岂不是撞了个满怀?

  艾叶伸出两根手指嫌弃的夹起挑开血色竹枝,生性好洁的妖可不愿脏了衣衫。他虽不是奔着救人去的,毕竟说到底凡人生死与他大妖何干,不过若真有现成的死人在,倒是暂且对他有了利用的价值,才会这般急着跑过来。

  却不想一抬眼,面前情景惨烈,连他都不由得怔立原地!

  眼下几十余人,无论男女老少,横了一地,血肉模糊,面容难辨。甚至不乏怀中被人抱着的襁褓婴儿,都被毫无人性的一刀劈成两段!

  断肢混着泥,血再顺着泥地渗出老远,四周的竹林被劈开来碎了满地,车上行李散了一地,车轮皆倒在地上,看着地上的马蹄印,恐怕拉车的马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似是经历过一场生死恶战,脚下全是泛着腥臭的暗红色泥水。

  仅能从衣着上勉强看得出,地上这片尸身,不乏衣着锦缎的官家装扮的家主家眷,一身布衣的家丁丫鬟,甚至还有铁甲武士装扮的护卫………

  看上去,可是个大户人家。雇佣的武士定不是普通人,却能被杀得这么干脆……

  这益州边境的蛮人马贼可真是有点本事啊?

  艾叶扫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个贯穿了一整个铁盔大汉,插立在地的一把弯刀上。

  刀身寒光凌冽,斑斑血迹如嗜着血般汩汩而下,刀柄上精致的刻着几条盘踞可怖之蛇形。眼瞧着确实是把好上好的刀。大概是刀的主人撤得急了,或者受了伤,才没来得及拔/出来,留在了这儿。

  这人界的凡刀,还挺高级精美的。

  艾叶向前了几步,出于好奇,握着刀柄将那把刀提起,全然不在意撕拉一声刀刃上带出的肉条血沫,就那么端详起花纹来。刀身盘蛇纹案,每一条都伸出着信子,毒牙尖利。

  正当他看得认真,忽被脚下一只手猛地握住脚腕,吓得艾叶惊呼一声,林鸟簌簌惊起一片,扑腾下一身灰。

  他低头看去,竟是个濒死的男人,浑身血淋淋的,脸上被刀从左眼连到嘴角斜劈成两瓣血肉模糊,好一幅狰狞可怖的脸!垂死的人紧抓艾叶脚腕,像是挂在万丈悬崖边的人抓着根救命绳一般拼死发力,脚腕骨都要被抓碎。

  艾叶又惊又烦地用力挣了几下都没甩得开,不禁恼火起来,怒道:“你放开!我救不了你!!”

  “救……是,是一………”

  那人满嘴的血,看不清五官的脸也看不出表情。只是含糊不清的糊念着。

  “一………”

  “一什么东西?一群人?一个鬼?”艾叶左右为难,又恶心得要命,哭丧着脸强忍怒气。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一……………”

  只是那只满是血的手,还死死拽着他衣角!

  艾叶可是被恶心得像是撞了鬼吃了口屎,咧着嘴角使劲抻拔衣角,嘴里还念念有词道:“我可不能帮你报仇,我就是个来看热闹的,你千万别做鬼缠着我啊,再说你做鬼缠我也没用,咱俩都属邪祟,你缠不上!老兄,你放开,求你……”

  话才到一半,艾叶耳廓一抖,似有裂风破势之音电闪雷鸣而来。他双目一沉,当下挪不开脚步,便敏捷的向后一弯腰!

  果不其然,一支尾部系着追踪符文的铜尖响箭,在灵蛇般嘶鸣中擦着竹叶破风而来,自面颊而过,生生将身后翠竹击得粉碎。虽躲得即使未被擦伤,却也被贴面而过灼热的风扫得刺痛!

  茂林深篁,接天蔽日的,在这崇山峻岭间,耳边只闻得沙沙叶声。宛如置身于深海中央,每一滴水,每一片叶,都在要你的命。

  艾叶压低斗笠,灰纱下露出的,是他半张笑得阴鸷的嘴角。

  竹叶沙响忽然大燥,急得似那索命的摇铃,十几名白衣道士应声从天而降,围了他一圈。各个不是手持出鞘长剑,凛不可犯,杀气呼之欲出!

  有趣,追得是真快。

  艾叶正过身来,也顾不上衣角还被个死人揪着,端手抱在胸前,看面前从这群道士中疾步走出的顾长卿。

  顾长卿手中的寻妖铃依旧响得轻弱,活像个随时会断了气的法宝。他大为疑惑的看看面前这站得随心的男人,又看看手中的寻妖铃,好像脚下这十几具还冒着热气的尸身就是空气一般毫不在意。

  好半天,才疑虑的冒出句话来。

  “这位仁兄,你之才有看到妖物跑过去吗?”

  艾叶摇摇头,说:“没。我刚看过了,这附近的活物,好像除了你们,就我一个。”

  “不可能啊,追踪符分明指向这里,何况铃声还响着。”顾长卿万分不解地立在原地,食指搓着寻妖铃,沉思了好一会儿。

  如此弱的妖气,定是个刚成妖体未成人形的小妖,容貌可怖,不可能躲得过自己的法眼。

  莫非……是藏身于这些尸身之中?

  血烂腥臭,确实可以遮掩妖气。

  艾叶看他这幅凝着眉头,迁思回虑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憋不住轻笑出声,又觉得不太好,赶紧用咳嗽掩饰了回去。

  宋远先上前一步,轻声耳语了句,“大师兄,你看这人,深山野林的脚踏尸身。难道不可疑吗。”

  “是可疑。”顾长卿低沉回道:“但他不可能。”

  言罢,顾长卿翻手做诀,引一道异风撩开艾叶斗笠上的遮面纱。艾叶站在原地面不改色,面纱吹起露出张布满才俊英气,意气风发的脸,乌黑发亮的瞳仁滚了几圈,嘴角还挂着抹不明笑意。

  艾叶耳力超凡,这翻耳语,可是听得切切实实。

  顾长卿目色一凝,躬身拱手,道了句:“抱歉得罪。贫道只是有要确认的罢了。”

  是张人脸,而且还是张蛮俊的人脸。

  “噢。那没事儿了?”

  “无事。我们只是来捉妖的,阁下在这儿惹出什么祸事,都与我们无关,井水不犯河水。”

  艾叶这才低头看看自己,半身衣角上蹭得全是血污,不仅手中提着那把还挂着肉丝的杀人血刀,另半边的衣襟还被个血肉模糊的死人攥着。

  这凭谁看了,自己不都是那杀人凶手!

  洗不干净了,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咯。

  虽然……自己要的便是如此。

  艾叶无奈挥起手中弯刀,颇为心疼的用了些力,切断那片被死人揪着的布。

  想老子好端端的袍子,为一身兽皮所化。与这人间织布不同,不易湿水,不积污渍,再脏都拍得掉洗得净,偏抓得那么死,非叫人切掉才行!

  算起来,这心情大概就和凡人一不小心将麦芽糖粘在头发上,只得断发救头差不太多。

  艾叶挥刀一瞬,顾长卿手中寻妖铃声响忽地略微放大了些叮咛,随后又很快归于幽怨低鸣。

  “没什么事儿的话,那我走啦?”艾叶冲顾长卿招招手,丢下漂亮又晦气的弯刀,扬长而去。

  顾长卿立在原地,看手中寻妖铃,心头一沉,眼色突变。

  身后忽起一阵强风,吹竹叶沙沙作响!艾叶此时正背身对着顾长卿,余光瞥到身后异风,却未躲闪。

  甚至冷颜一笑。

  顾长卿掐诀引一道疾风,横飞而出,直朝艾叶劈去。行至身前忽而急转,径直仰冲向他头顶斗笠!

  艾叶放开扶着斗笠的手,驻了脚步。

  疾风怒号,自脊椎攀上,搅揉着片片竹叶,尖锐的升在耳边嘶喊,毫不留情地将那斗笠扬飞了出去!

  瞬时间一头及腰泛灰的白发如冰瀑般流出,发丝细糯得如那新生蚕丝,仿佛只要伸手一度便能被包裹样柔软,被劲风撩起,好似朵朵白桂,散开漫天!

  ……

  是妖!

  “起阵!”

  顾长卿随即一声大吼,直向后翻了一大步,银剑出鞘,祭于身前。周身几十名围着圈的执剑道士应一句“起阵!”后大步向前,手捏诛妖诀,金光盈盈,将艾叶逼于中央!

  大妖修行完整,可与人唯一不同就是,毛发之色,无论如何修行,都是终身不改。

  而眼前这妖……得如此一身完美人形,必是千年修为以上的大妖!他……

  大概只有幼年见过一次。

  而这种仅存传说话本中的大妖,怎会正再现身在前!

  顾长卿不由紧张到抓紧了手中的剑,吞了口水,虚汗自鬓角滑下。

  只是万分不解,大妖的妖气应当是盛气凌人,散开来遮天蔽日,颠倒日月,乃是凡人无法承受之压迫。可他身上的妖气却为何,连寻妖铃都几乎摸不到?

  难不成是有什么障眼法?

  艾叶挑眼看着顾长卿,嘁笑出声:“哎呀,被发现了呢。”

  顾长卿面目严峻,玄音喑哑着发问:“这儿的人。都是你杀的吗!”

  艾叶抱屈的叹了口气,耸了耸肩无奈道:“我若说不是,小道长你能信吗?”

  “不信。”

  “那你还问干嘛。直接抓我走好咯。不就是清虚观吗,我跟你去。”

  顾长卿冷沉着一张脸,咬起牙关端详着对方。

  若为大妖,打起架来他断无胜算。

  但面前大妖,怎会只有如此过分羸弱的妖气……

  顾长卿闭眼深吸了好一口气后,猛地瞪起一双如剑般灼灼双目!

  “你莫要再妖言惑众。我不管你是何来历,只要在这中原,杀了人,我顾长卿便是豁出这条命去,也要管到底!”

  “众人,皆请困妖绳!”

  顾长卿一声令下,周身几十人纷纷从袖中掏出条浑体金光的绳圈来!

  困妖绳,乃是清虚观的独门法器,缠于妖身则压其妖力,无法自行解开。若是个普通的小妖,一根怕是足以要了性命。再强些的,也是不得动弹,只能乖乖跟着走。

  这可是同时祭了几十根出来啊!

  艾叶顿时愁得眉毛都挤在一起,拖着长音哀怨嚷道:“我说道长哥哥,我都说跟你走了,别这样折磨我行吗?你不是也看得到,我身上几乎没什么妖力,根本没法子和你们斗,可是饶了我吧……”

  顾长卿没应,手上发力,一根困妖绳直奔艾叶而去。金光霹雳如电闪,径直缠上脖颈,直叫艾叶觉着喉间一紧,气短不接,还没等他来的及挣扎反应,只听得一声“困!”周遭数十根金闪接连拴住手足,硬压得他双膝砸跪于泥地中,动弹不得!金光噼啪作响,打得他是觉得骨头都要碎了!

  “咳咳……咳……我说了……我不行……我…………要死啦………………!”

  “宋远,你去把玄铁笼拉来。刻不容缓,这妖,我必要亲自压他回清虚观!”

  大妖出山,必引天地动荡。他哪敢有一丝放松警惕,神仙都难对付,而自己只带着这区区几十出来历练的人……

  宋远立即半跪于顾长卿身前,应了个是字,转身施轻功,没一会儿就无影无踪。

  顾长卿收手一拽,将艾叶扯到跟前,差点害他啃了一嘴泥。只是看他这幅吃痛的脸……还真是一点都不像装出来的弱。

  不过到了这般地步,寻妖铃还只是不愠不火的独自轻咛着。

  顾长卿真是万般不解。既为完整人形,怎可能只有连刚结形的小妖都抵不过的妖力?难不成这世上还真的有只修形,不修法的妖吗?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是杀了人的。只要动了杀戒,那便是恶妖,必诛之。

  切不可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