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大师兄带人又抓了个妖回来啊?待会儿就要到了!”

  清虚观座拥京畿洛安山之巅,为护人间平和不受妖魔侵害。上至降妖镇势,下至求签问卜,不设身份等级门槛,对所有信徒一视同仁,因此虽未加入任何道门联盟,不求名利,却也得了这至高的声明,香火鼎盛,礼金也不断,即便生活上克俭克勤,勤慎肃恭的,倒也颇有一片富饶祥和之象。

  这不日头刚上屋檐,整个清虚观便开始窸窸窣窣的骚动起来。

  成群结队赶着去上早课的小道士们一堆儿一堆儿的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捧书的持剑的,一个个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却也有个特殊的。

  虽说就快到了上早课的时间,但顾望舒还是一头闷在被子里。也不知怎么的,今日窗外交谈声格外嘈杂,吵得人根本没法睡。

  心里暗骂了好一阵终还是忍不了,嘭的一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也不顾披散着头睡得毛躁的乱发,抄起一旁倚着的白伞一脚踹开房门,冲门口那群聒噪的小道士们瞪了好凶一眼,再啪地一声撑开伞挡了脸,甩着袖子走了。

  晴日撑伞,除了他顾望舒也没得别人。

  小道士们吓了一跳,赶忙相互使了个眼色闭了嘴乖乖立于两边让出路来,向顾望舒做了个揖,悻悻散去。

  顾望舒虽是观里出了名的五体不勤,成天旷课到寻常人白日里难得一见的程度,但毕竟他也是老祖师亲传的二弟子,辈分排在上面,加之大家虽不清楚他捉妖的本事如何,却知他那揍人的功夫在这清虚观里,可的确是自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的。

  更何况他这似妖似仙就不似人的长相,大家说实话都还是能躲就躲。这种摸不清底细的人,谁也不想和他惹上是非。

  顾望舒边走边骂,却也想着既然这回也再睡不着了,倒不如将就起了。确实有好些天没上过早课,再不去一次属实有点对不起自己那观主老师父,行至井旁准备打桶水梳妆净面。

  好巧不巧,就在他打着水,手中那满满一桶水马上就要伸手可及之时,突然镇妖高塔顶铜钟大响。

  钟声恢弘肃穆,悠长无尽的延伸开来,引莺鸽簌簌,西南朝向死门闻声大开。

  清虚观设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分八向,引天下妖。

  八门中的死门搁置许久,推开的一瞬间折页发出巨大的吱呀声。顿时积了多年的尘土四起,这突如其来的钟声吓得正在想事的顾望舒一个措手不及,手一抖,整桶满当当的水结结实实地冲着水井砸了回去——

  四下跃起的水珠混着尘土溅了他个满脸满身满头!只可惜手中纸伞只能挡得住天上降下的水,却挡不了从地下涌上来的水呦。

  “你奶奶……!!!”

  尘烟障目,茫茫黄土中,依稀看到两张画着朱砂符到黄色幡旗荡在半空中,旗顶挂着的银铃随着人的脚步如求魂般发出清脆的声响破雾而来。

  不一会儿,烟尘散去,就见领队的顾长卿着一身金红色纹龙高功服,胯/下骑着匹高头白马,衣服上挂着的铃铛如引魂摆渡般的慢慢靠近,腰间挂着把桃木鞘的长剑。紧跟在他身后的人群中,还围了辆两壮马拉着的车。

  还真是,无论何时都把架子架得老高,生怕别个看不出自己是个极难接触的人。

  顾望舒揉了揉眼里进的水,抬头乜了眼他大师兄顾长卿那张严肃正经到已经有些厌人的脸暗嘲。接着无意瞄到后面马车,却整个人面色一沉,微怔原地。

  那马车上是一座由两匹壮马才将能拉得动的玄铁囚笼。笼中困着的妖,穿了件颇有些贵气的银丝滚边,皮草包边的暗花精致花白色衣裳,半边身子轻倚坐着,一头雪白未束的长发垂下来如缎子般铺了满地。

  不知是顾望舒的错觉还是怎样,他看着那妖似乎游刃有余般轻摇着折扇,毫无预兆地突然向他转来目光,一双乌黑深邃的明眸在顾望舒身上停留了几分,忽地收了扇子,竟露出一摸意味深长般轻魅微笑。

  若不是那妖脖子上纠缠着的困妖绳一段还紧紧拴在铁笼上,他现在的姿态和表情,简直就是个坐着八抬大轿来做客的上宾。

  顾望舒怔怔看着马车驶进镇妖塔旁的末渊楼,良久才方缓过神收回视线,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形象有多狼狈,赶紧用一只手胡乱抹了抹能擦到的地方,不由再暗骂好几句。

  不过这妖……还真是副完美人皮。

  ***

  末渊楼坐落于镇妖塔之侧,比起身旁高耸入云,庄严肃穆的镇妖塔,全墨色修整的末渊楼则显得是煞气逼人,毫无生气。

  末渊楼修了扇整块老桃木镶玄铁暗纹的大门,沉到只能由机关驱动。这里是清虚观审妖的地方,手段法子残忍无情得直比修罗地狱。

  妖一生杀过多少人,造过多少孽,进了这末渊楼,总有法子让你通通想起来,供出来,恨不得连上辈子的孽都给你逼出来。

  正因此,清虚观在中原妖界里传的可不比那十八层地狱更精彩。

  当然除妖修门中不妨也有些人私下议论顾长卿这赶尽杀绝的手段,吓得那些个小妖不敢再出来作恶,也就没有妖可以除,简直是在断了他们的财路哦。

  末渊楼如其名,那扇大门一闭,也与这人间妖界再无交集。

  马车刚一驶入,两扇大门便伴着沉闷的巨响缓缓闭合,将外面的阳光是挡得严密。就算楼内点着百盏昏黄的长明灯,却也不及日光半点,是眼睛一时间适应不了的明暗。

  顾长卿抬一只长袖遮了遮眼,又勾了勾手指,身后的人立刻围了上来,爬上马车开始卸妖。这一群人可是紧张得很,引了好几位拽着艾叶脖子上的困妖绳,剩下的抬着手臂粗的铁锁,铁声哗啦作响,在这空荡的楼内不停回荡,只透得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

  “哎哎哎,你们轻点儿啊!”

  艾叶被一群人扯着脖子硬往外拽,找不到平衡踉踉跄跄的差点从马车上跌下来。好不容易稳住双脚着地,便立刻换了副欣然自得的神情,啪的一声甩来折扇,不紧不慢地扇了起来,脸上挂着笑朝顾长卿走过去。

  身后的人吓得慌神,赶忙死命拉紧那困妖绳不教他靠得太近,可是勒得他脖子吃痛哎呦了一声,眯着个眼,语气略带些戏虐的打趣起来:

  “我说道长哥哥们,你们这困妖绳不是拴得好好的嘛,还怕什么啊,轻点儿,轻点儿嘛,怜香惜些。我也就想和你们这位小英俊头子讲两句话,就两句!”

  顾长卿带着些愠气的放下大袖,紧蹙眉头盯着眼前的妖半晌,不屑冷哼了一声。

  “急什么。一会儿有你好说。”

  “欸,没什么,我就好奇问问,刚进来的时候我看到您们观里好像是有一位持伞的白发粉眸,披头散发,满脸是水像个疯人样的小道士……”艾叶头微微一歪,盯着顾长卿的脸,刻意放慢了些语速,意味深长的问道:

  一阵恶寒自面前划过,一小绺前额的白发应风落地,顾长卿腰间那把银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在手里,点在他脖颈上。

  “没……没什么,我不就想着凭什么他能好好活着,那么说不定,我是不是也有什么机会什么法子能加入你们,就不用非得死啦?诶,好好好,我闭嘴,闭嘴。”

  艾叶赶忙举起双手服软,可脸上却依然挂着那抹讪笑,一副子悠然自在,就好像那马上要受审的人不是他,而他只是在一旁看热闹的罢了。

  顾长卿恶狠狠的瞪了这张看着就莫名不爽的脸一眼,猛挥衣袖转身对周围人吩咐道:“把他在这柱子上拴好了。我先去回师父的传唤。宋远,末渊楼的门给我把守好了,没我传令,谁也不许进!”

  言罢,再随一声巨响,顾长卿迈开步子从大门走了出去。

  “嗯?怎么不审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呀怪阴森森的!我还有好多话要问呢?诶!”

  花白袍子的妖在后面扯着脖子喊了起来,可留给他的就只有再次紧闭,隔断人间日月紧闭的大门。艾叶万般无趣的叹了口气,背倚着柱子坐下,摇着扇子环视了遍四周,又摸了摸自己被斩断的那绺头发,竟噗嗤一声欢笑出来。

  这一笑,可是给周围留下守着他的几个小道士吓得汗毛竖起头皮发麻,互相给互相使着眼色。

  这妖怕不是快死了,疯魔了?

  -

  清虚观内呈太极之式,六爻三三衍生,变化无穷,道路曲折,外人走进了多半是要迷路的。顾长卿换下华丽繁复的高功服,寻了身素色袍子,轻车熟路绕到主堂。

  主堂中心一位老道背手而立,苍髯如戟,头发虽已然花白却不乏一身气宇轩昂,扑面的正气确实使人震慑。

  清虚观主,老祖师顾远山。又传言这位神人不仅熟知天象国运,又可斩妖除魔,名声远扬,不仅如此连武功也是一派宗师之资,连朝廷都要礼让三分。

  顾长卿躬身冲他做了个揖,低声道,“师父。”

  “哦,是长卿回来了啊。”顾远山丹田之气发声,浑厚醇正,字正腔圆,转回身扶了一把。

  “两年未见,感觉你又成熟了几分呐。”顾远山似个老父亲一般从头到脚审视了个便,心满意足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长卿常年游历在外,似乎自成年之后,在这观里留的时间还没有在外漂泊的时间长。许多时候,在顾远山看来,每次见到顾长卿,都和换了个人一样,身上的精气又奋发了几倍。孩子又高了,又壮了,又沉淀了。

  “长卿啊,听说你这次,可是带了个大物件回来?”

  “回师父话,确实是弟子游历途中经过益州顺路抓回来的。”顾长卿应道。“益州自古传为妖门封印之地,大妖现身,也未尝不可能。”

  顾远山闻言,沉思了好一会才接着问道。

  “你是怎么抓到他的。”

  “这……弟子在益州游历时追踪到些蛛丝马迹,一路跟过去又碰巧看到他杀了一行队的人,就……”

  “不。我是问你,怎么抓的。”

  顾远山生冷打断他的话,故意在“怎么”二字上加了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