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也不知到底是因为熬了一夜未眠,还是突然来了这么一杆子破事,又或者,是这一群乌泱泱吵吵闹闹,边悄悄议论边搬着东西在偏房忙来忙去帮忙的人闹的……反正太阳穴像被穿了箭,跳得生疼。

  真是,苦不堪言。

  他从小到大一向是独自居住。只因外表异于常人,脾气又臭,大家都不自觉对他退避三舍心生惧意,没人愿意与他同住。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反到是觉得这样更清净自在住得舒服。这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吵着,当真不适应。

  顾望舒被烦得厉害,只能拎了壶酒独自坐在院里的桂花树下,看着这群人像走马灯一样热热闹闹在眼前来回穿梭,头都发晕。

  偏房已经有十余年没住过人了,虽说就在自己的屋后,他也没再进去过。屋内的配件都已经陈旧得无法再用,要打扫个彻底就不用说,连大件的家具都要重新置办,说到底也没比直接盖座新房要轻松多少。被喊来打下手的小道士们一时都忙得焦头烂额。

  他坐在那看着一件件破旧吃了灰,甚至有些腐朽了的家具被搬出去,不禁被迫拉扯起当年那些同样被他埋在心底也积了千层灰的回忆,想那些家具物什还是崭新的时候,大概是他……才十四五岁的时候吗。

  那时候这偏房,还被作为客室,住过人的。

  他眯起眼长舒心气。不愿再去想,便吞了一大口酒。

  一口酒还未入肚,似乎听到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什么声音。他一抬头,就看到张阴魂不散恶灵附体般的脸的主人,此刻正像只野猫一样蹲在树杈上望着他。

  艾叶见他看了过来,本是呆滞的脸上立马堆起笑。

  “小妖怪,你那酒借我喝一口呗。”

  顾望舒懒得理他。

  “不借。”

  “小妖怪,别这么小气啊,好歹我们现在都是做邻居的关系了。”艾叶却是个不依不饶,从树上吊着胳膊在他眼前来回晃。

  顾望舒就奇了怪了,这妖怎么总能在他最烦心最想一个人清净的时候出现,还一直撩拨挑战他的心态底线。

  “我也是有名字的好吗!我叫顾……”

  “望舒是吗?”艾叶咯咯的在他头顶笑着,抬手用衣袖替他挡住被树杈搅乱后遗落到脸上的一缕夕阳,似乎是知道他双目生性畏光一般。

  “你寒川泠月顾望舒的大名,可是在那益州都传的风生水起呢,我又怎会不知道。谁为须张烛,凉空有望舒。真是个好名字。”

  “小妖怪,这之前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住的吗?”

  “是又怎样。”

  “你那屋外糊着的黑色窗纸又是怎么回事?如此岂不是望不到窗外景?”

  “与你何干。”

  “那家人呢?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啊?”

  “没有。”

  ……

  “……原来,生在这人间也会孤独啊。”艾叶的声音忽然小了几分,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还以为这人间都是安家乐业,和气致祥,伯埙仲篪的呢。原来眼见的也未必都为真啊。”

  顾望舒感觉后背一僵,像是被人击了后脑勺,一下子失了语。

  伯埙仲篪,兄弟和睦之意,何其讽刺。

  他仰头看了看艾叶。暗红色的落日残阳穿过层层树叶,散落在他身上。一阵西风起,桂花伴着他披散的花白色长发在风中舞者,目光向那黛色晚霞,眼睛里仿佛起着层雾。平时看似品行顽劣的妖,此时竟有了几分失意。

  顾望舒似乎能想象到,他是如何曾以这般神情,看遍千万次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日复一日,无休无止。

  有了几分活过了千年的模样。

  顾望舒站起身,默默将酒壶举到他面前。

  艾叶挑了眼回过神,看了看酒壶,又看了看他,换回那张少年气的脸,笑着接了过来。

  罢了。活在这世上,谁能没点故事,没点秘密呢。自己才不过活了这么短短二十又余五年,便有了那么多不愿回首的过去。

  更何况是他这生了千余年的妖。

  “对了小妖怪,我们晚上都吃什么呀?你们观里伙食怎么样?”艾叶从树上垂下个脑袋好奇的问。“有没有羊腿呀,不行……不行兔子也行!”

  就是聒噪起来真的要命。

  “想吃兔子你自己去后山抓去。不过后山禁地,能不能进得去得看你本事。”顾望舒拍拍衣襟上蹭的灰,拾起伞撑起来,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就算是这乌金夕照,若不是艾叶刚伸手替他挡着,他不撑伞,也还是受不太住。

  “哎……?可是你师父也不让我独自乱走啊!”艾叶跟在后面扯嗓子喊了起来。

  “你去哪儿,我得跟着才行!”

  “我是去就寝,难不成还要绑着你?”

  ————

  益州。

  益州地域,山高树多,地势险峻。

  这一路剑树刀山,茫茫林海。哪怕是官道商路,也不乏偶然冒出盘根错节的植物拦住道路。马贼强盗频繁出没,没几个车队敢不带着护卫镖师走在这山路上。

  一辆单薄马车自远处缓缓驶来,车轮滚滚伴咯吱咯吱的木声。后边还跟一匹老马,晃悠悠拉着零星几个家丁和不多的行李。这一副寒酸样,连马贼都懒得理采,倒也是因祸得福般平安逛了一路。

  高德从马车里探出头透风,虽然年历节气上已经入秋,但一直待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还是有几分燥热。树影斑驳,抬手遮了着太阳,心里也有说不出的烦闷。

  想自己已过不惑之年,是昼夜不分呕心沥血的辛苦多年才通过科考入官,多年来为人正直,不曾攀炎附势,两袖清风,处处小心,却还是因中书省暗杀事件牵连,狗官陷害,好在家兄为将求得恩情,才活了命被赶至这千里之外的益州做知州。

  对朝廷里那群哈巴狗来讲,自己背了黑锅还被赶出这么远,心里一定痛快至极。

  只是可惜自己这些个家眷也跟着受委屈了。

  府中家丁本就不多,这次是急着走,又迁这么远,只好打发了大半的人,留下几个从小跟着的下人罢了,连行李都没带上多少,再看看自己这般模样,确实寒酸。

  其实被发配到地方知州,本来也不算事什么坏事,毕竟可以在院里朝野的地方享尽清福,不用每日与朝廷上那群老狐狸勾心斗角提心吊胆的活着,更何况这益州也是出了名的平和富饶之地,也是商队必经之路,民熙物阜。

  只是这益州也是稍微有那么些特别之处,导致高德确实是安心不下,。

  那便是驻扎在这儿的护城益州军。

  这益州军,与别处每日训个查看管个城门守守边界的护城君不同,是个有过实战经验,确确实实军纪严格,可以随时参战的精悍军队。

  毕竟益州军的前身,可是前护国大将军冯燎带领的护国军,百战百胜,曾收无数江山国土于掌中,骁勇无比,朝野上下无人不知,连小皇帝都予三分敬意。

  只是五年前冯燎兵败,因降国罪被处死,军中被牵连到的人该处死的死,被遣散的散,能留下来旧部寥寥无几,与冯燎的独子,当时才刚年满十八岁的总镇小将冯汉广,一同更名为益州军,将大部队削半剔取,留偏远深山之中,看守着西北边疆。

  也没人知道这益州军的兵力,在个乳臭未干的总镇小将军手中,到了今日还能剩下原本几分。

  据线人讲,毕竟朝廷也是鞭长莫及。在当地这益州军可是比朝廷命官还更有权威,说这冯小将军虽年纪轻轻却治兵有方,

  护得一方百姓安居乐业,为人处事雷厉风行,也没有蛮人敢来侵扰。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自然百姓们也不信朝廷,只信他这少年将军罢了。

  马车咯咯噔噔向前滚了不知又多久,天色也开始渐渐放暗了。老车夫看了看四周草木渐疏,车道行宽,便回头冲车马车里说了句,“大人,我们到益州地界了。”

  “嗯,大家都辛苦了。”高德应声。转身看看家眷们和马匹都是一身倦容,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

  前方穿出一阵马蹄声,愈行愈近,大片林鸟簌簌惊起。既已入了益州地界,自然不必担心会不会是蛮人马贼。高德自马车上下来定睛一看,是两个身披甲胄的兵士,骑着快马奔驰而来,见到高德本人便一同勒马,翻身而下行了个标志的军礼。两人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的犹豫与不同。

  仅仅如此就已经让高德有些脊背发凉。就算做了再久的官,他都只是个深居京城的文官,从未亲入过军营,见过军姿。这两人看上去也就只是普通士兵,为何能做到如此的训练有素?还是说……军营里本就都是这样?

  但好歹名义上是朝廷命官,气势上还是不能输人一等。高德端起手臂请两人起来,却又佯装威慑的问了句,“你们家将军呢?怎么,面子这么大,就只配两个小卒来迎接我?”

  却不成想那两个士兵跟个上了弦的傀儡的一般,半个字都没回,甚连个表情都没变,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翻身上马带路去了。

  “这……大人,我们这是跟,还是不跟啊?”车夫有些不知所措的磕巴起来。

  “……跟。”

  高德暗咬了咬牙。这益州军,初次见面就是这么一个下马威,真不是善茬。

  只是在未知对方底细之前,还是不能轻举妄动,乱结梁子。

  -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傍晚的益州城主街还是一番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模样,人杰地灵,西境小皇城之说果然名不虚传。他这单薄马车并未引起街上人多瞩目,随便一个商队的车都比他们要富气上几倍,谁也想不到他们未来的知州大人会乘着这么破的小车远道而来。

  也不知又走有多久,车马总算停在总镇府门前。

  天色转暗,高德从马车中探出身子来。秋高无云,渲染成墨蓝。总镇府那宽大的墨色铁门和门前的两座威严石狮在这昏暗中,竟给予人一种无以言表的肃杀与压迫感。

  高德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感觉,大概自己当时站在皇城宫外领罪前才体会过。

  不过这人很快也就镇定下来了。想着可能还真是晃荡一路把自己脑子给晃傻了吧,又或者是朝野权倾带给自己的遗症,怎么现在连看个总镇府都紧张。

  有什么好怕的,这儿的主人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叛臣之后罢了。

  入夜渐微凉,一行人就这么在外面被晾了老半天,才看到那扇紧闭的大门缓开来来,走出一位看起来有些阶级,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老将士,冲着他们抱歉笑笑。

  “高大人,抱歉久等。在下益州军参将都仲,恭迎大人远道而来。”

  感情你们这儿还有人会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