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镇府内的路倒是四通八达,没什么无用的迷宫似的园林造景,倒是摆了不少武器架子在两边,其中叫不出名字的奇兵也不少。这个叫都仲的参将先是吩咐人安顿下他的家眷们暂候在客室后,便领着他一路径直的就走到了中庭上。传令开门前都仲忽然笑吟吟地回头和他提了嘴,自己家的小将军是刚审完战俘回来的,进去见了别害怕,我们小将军人很好的。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别教他怕我就是好的。

  高德嗯嗯嗯心不在焉客套应了几句,便迫不及待想进去讨个说法,结果门一开。人差点吓得倒退出去。

  只见面前站着个身穿白绢衬衣,带着黑色牛皮束袖的硕俊青年,吊一头马尾都是发丝根根硬朗高束,正站在净手盆前擦拭着手。

  一盆清水都被洗成了血红色,脸颊与衣服上还清晰可见喷射溅出的血渍。小将军衬衣领口松垮下来,隐约能看到些饱满结实的胸肌。

  空气中都弥漫着层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小将军听到声响,赶忙用手巾擦了把脸,转过身来笑说:

  “高大人一路颠簸辛苦。汉广公事缠身实在繁忙,没能亲自去迎接,在这儿给大人赔不是了。”

  高德稳住心。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冯小将军冯汉广了。

  不过刚刚不自觉退那一小步,着实有些让他自己都觉得丢脸。

  赶忙回了句,“无妨,都是为朝廷办事,理解。”

  听到“朝廷”二字,冯汉广似是暗自嗤声嘲笑了一响,将手巾丢在铜盆里向着高德走过来。他身材高挑精壮得很,比高德高出一头有余,竟毫不避讳的微微欠身端详了这长辈年岁之人好一会儿,弄得高德觉着自己好像被蔑视了一般浑身不爽。

  随两人距离拉进,高德甚至可以清晰的闻到冯汉广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浓到似乎是从这人骨子里散出的一般真切,真是打心底觉得反胃。

  “高大人这是得罪谁了,才会被派到如此偏远之地做知州啊?”冯汉广脸上依旧挂着随和的笑容,可这说出来的话是真一点都不客气,道:“毕竟对大人来讲,益州似乎并不是什么执政的好地方。”

  整间屋子霎地静了下来,两侧护卫的士兵依旧像泥人一般一动不动,唯有烛光影影作闪。

  气氛冷的有些可怕。

  冯汉广浓眉一震,哈哈笑出声来,赶忙行了个礼赔了不是解释道,“高大人见谅,我这一介莽夫,自小是同先父在这军营里长大的,没跟什么正经师父学过诗书礼节,只顾着勘带兵习武保命之术,这嘴里呀,吐不出什么象牙来,也不会您们官场上那一套拐着弯的话术,说话就是直。您大人有大量,就别因为这等事怨我啦。”

  话都说到这儿,高德也没法再回什么,只得将气咽了回去。

  怎说当下都是寄人篱下。

  冯汉广转过身,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就将浸了血的衬衣脱了下来,露出满背精健,爬满疤痕的腱子肉。又招招手,旁边的侍卫顺势拿出张檀色袄子给他披上。

  “上任知州大人因宅府走水意外身亡,导致无人交接差事,宅子也烧的毁得彻底。想必高大人定是这一路紧赶慢赶过来的,真是辛苦您了。只是这知州府还未重建竣工,这段日子怕是要委屈大人在我这府上屈就些时日了。”冯汉广披着袄子,气息深沉嗓音磁性,话语强势并未给人商量的机会。

  “都参将,带高大人去客院,好生安置。大人若是需要些什么就赶快置办。”

  没错,冯汉广说着这么一大段客气话的时候,全程都是背对高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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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冯汉广的屋内走出来,高德真的是浑身不自在。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被这毛头小子从头到脚小瞧个便。

  也不知道这冯小将军是真的乳臭未干少不经事傻的,还是桀骜不羁城府深明,精明得狠。

  可他若是真傻,又是如何让凭借一己之力重稳军心,带领着这么一大群精锐。

  本是打算第一次见面便试试这人的心性品格,却感觉反倒是自己被人摸来个彻底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摸不透,看不出,试不来。

  高德跟着那都仲一声不吭地在这为了方便跑马而铺满黄土的总镇府上走着。黄土易起尘,他那尊贵身子又哪受得起这黄沙刺鼻,自然也便缄口不言,不想开口吃土。

  倒是都仲一直在他身边不停讲话,身上一套薄甲子走起路来铁声铮铮。在一旁介绍起什么这便是平时将军练武演兵的地方呀,那便是军士们训练的地方,这边有窝燕子那边关了十几条猎犬要小心呢,白天从这个偏门出去就是集市了,集上又有哪里哪里好玩………

  只是高德一句都没听进去。

  这还未正式上任的新知州大人,此刻想的不是百姓民生,反而满脑子都是益州军。

  想该怎么权衡自己和益州军的关系,怎么才能保住权政,不被压制沦落到做个傀儡知州,又该怎么探他们的底。

  不过当下无解。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路过一棵正落着叶的大树,都仲便讲起这棵树是他们小将军出生那日冯大将军种下的苗子,现已二十有余年了,长得客真是好和自己家小将军一般健壮呀。总镇府不养树植是为防暗刺,唯有这一棵与偏院将军为军师种下的红梅为特例。大人可等入了冬,红梅盛了,这成日飞沙总督府里才有烟火气呢。

  两位聊得正好,突然间一条翠绿小蛇不当不正,“啪”地一声从树间落到高德的肩头上。可能也是摔得不轻,小蛇颇为不快地嘶嘶吐着那血红色分叉的信子威胁。

  高德这个在城里住了大半辈子的人,自认为早已是见过世间所有凶险危机,也是成家立业老大不小的人了,却没成想哪儿见过这种毒物啊,吓得当场惊叫一声跳出三尺远!

  都仲见了这一幕连忙哎呀呀地跟了上去紧着说:“高大人,您先不要动,千万不要动啊!看在下这记性,就顾着跟您说这益州山水,忘了跟您讲……我们军师喜好养蛇,特别是那种剧毒的小东西。养的多了,难免会跑出来几只…在这府上您若是遇了蛇,千万不要慌……”

  “不慌,是你你不慌?!管你是给我拿掉,还是砍掉的!赶紧!”

  高德这一下哪还顾得上脸面,原本一直端着个架子,这会儿却吓得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没耐心再听都仲废话,直接打断了去!

  “别,这蛇都被我们军师训得很听话,只要不招惹它是绝对不会轻易被咬的,这点您放心,只是我们可轻易动不得,杀不得!”

  “那那那那那我现在怎么办!”

  都仲见这大人此刻比刀架在脖子上还危机,也没说有多替人担心,反而快要憋不住笑出声。

  “那您得等我们军师过来取走。这尊贵小东西难得一条,我们可都不敢乱动。动了呀,若是我们出了意外,就是被当场咬死,蛇出了意外,那就是人被将军打死!”

  “那你们军师什么时候才能来!”高德的嗓音已经从开始的强忍抬高成怒吼。“在军圈里养这种东西,到底居心何在?想害我也不需要用这般手段吧?”

  “您别急,那边正过来了。”

  高德气急败坏地顺都仲手指方向看去,仔细瞧了好一会,眼中却至终只有一位高挑纤瘦的女子从远处款步走来,并未见到什么文质彬彬的文官相,军师样的人。

  这怎么……军里能还如此明目张胆的养着女眷吗?

  高德一时竟像是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个索命的小玩意儿一般,呆呆望女子迎面走来。离得近了,借着昏沉夜色,见得她凝脂玉面仿佛朝霞映雪,五官分明,一双明圆杏眼水波流转,鼻头精致高挺,带着像是微醺的酡颜,步子迈开来也有几分酒后飘虚。不知为何身上毫无脂粉香膏,妖艳之气,长相也不是什么沉鱼落雁。分明是个淡雅朴素的样貌,却又莫名极勾魂吸睛。

  一扇湿润的嫣红薄唇微启,上下碰了碰,未闻声音,却见那条小毒物竟自行从他肩头乖乖爬了下去,顺着那女子手腕缠起,从袖口钻了进去,又在那敞开领口凸起处的锁骨旁好奇探出个指甲盖大小脑袋,瞪着圆溜溜小黑眼球吐着猩红信子……

  怎还怪可爱的?

  女子冲他抱歉的莞尔一笑,温柔得仿佛四月含苞桃,秋分日暮暖阳。始终未言一句,只是欠了身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像个仙女一般飘来,再飘走了。

  过上良久,高德才算彻底缓过神来,一点也不像个劫后余生的人一样当头便问了都仲一句:

  “刚刚那位是哪位将军的家眷吗?”

  “啊?不是说了那位是我们军师大人吗……?”都仲被他这么一问,还有些发懵。

  “你们军师……怎么还是个女子?”

  都仲一愣,原地反应了一会儿,突然捧腹哈哈大笑,停不下来。

  “高大人,我们姚先生生得是比常人漂亮一些,被认错也正常,正常。不冒犯,一——点儿都不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