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去,这艾叶在清虚观里住得还算巴适。中原西北边境最近安稳得很,也没再有什么大妖现世的迹象,甚连杂毛小妖也安生得很,倒是一片祥和到让人以为之前到波澜都是假象,也就不需他做什么参谋解惑。所以艾叶每天这日子也就是顺心顺意睡睡觉,爬爬树,晒晒太阳,再蹭点酒喝。

  要说唯一不太舒心,大概就是这观里吃的饭菜可真是太素了,三天都见不到一滴油星,更别提什么野味。再怎么说艾叶本体毕竟也是个食肉的兽,嘴上馋得很,可顾远山又不许他擅自出院,更别提跑什么后山打兔子。

  艾叶成天闲得发慌,没事三天两头往顾望舒那屋跑,就是想缠他去给自己抓兔子吃,但就没一次能敲开门过。总是听见里边传出来的不是“滚”,“你不是有能耐吗自己去啊,”再不就是“老子睡了。”

  不过这老祖师亲传二弟子的院里破例住进来了个妖的事儿早就传遍了整个清虚观,总有些小道友路过时非要小声议论,再抻个头往里观望,彻底扰了顾望舒这维持了二十几年的清净。

  但也不能全怪这群人,想想这清虚观可是个镇妖除妖的地方,现在竟然还养起来一只,况且这两位白头发的住在一起,风景确实相当别致。当然,有时候“运势好”,不仅能亲眼看到这两位,还有可能见到顾望舒破口大骂那妖的机会。

  慢慢的,艾叶也发现他顾望舒似乎不是真的那么意懒情疏,一曝十寒着虚度人生。

  确实相处的这些日子中,看顾望舒能爬起来去听早课的次数半只手都数得过来,这还都是外面瞧热闹的人吵得实在厉害,再不能睡了的时候他才会骂骂咧咧起来更衣,眼圈大黑摇摆着打伞顶日头去听早课。

  其实大多数的时候白天都是被他用来睡觉的。

  顾望舒月人体质特殊,妃瞳眼弱见不得日光,所以干脆直接避了白日。

  只当每晚最后一斜余晖也落下,夜色阑珊之时他才会从屋里出来。即便那个时辰的观内早已是四处张灯,人声寂寥,唯有月色如霜而伴。

  顾望舒通常会独自一人去练功场又或是藏书院待上大半宿,该研习的,该修炼的,与旁人一样也不差地完成才归。回来后便会去打水沐浴更衣,再取一壶酒,席地坐于院前空地上,亦或是桂树下,借着明月独饮发呆。

  这一整夜,伴着他的只有鸟啼,虫鸣,浊酒,月光,和他脚踝上系着的银铃摇动时清音阵阵。

  渺然一身,无悲亦无欢。

  他每天都有在努力修行,学习,每日都有在认真且虔诚的生活,只不过无人见证罢了。世人皆勘不透他的修为品性,便只能借着这份看得到的外貌,臆想出那些虚假不实的故事罢。

  可他好像毫不在意,甚至乐在其中一般,从未说明解释过。

  孤独成性吗?

  关于月人,艾叶听闻过的也不多。

  相传人有生而白毛者,近似人妖。通体白发,瞳孔呈妃色。畏光,善卜。

  这种人很多刚生下来就被当作半妖之体,大多数婴儿都因凡人出于妖鬼恐惧的心理而被抛弃扼杀,就算没夭折养活来下来,也多会被卖给妓院或是贵族人家,作为奇珍玩物供人观赏把玩。

  得此胎生病人,注定成不了个平凡人活着。

  艾叶不懂,为什么那白孔雀,白狼,白虎都是祥瑞之兆,可月人,生下来就要被当作妖人,当成玩物,受尽眼色与这世俗偏见。

  是这只能活短短几十年的世人,目光也与寿命一般短浅的缘由吗。

  他坐在屋檐上看顾望舒在月光下婆娑背影,或许是夜深苦寒吧,这抹身影,竟有些许悲凉。

  强大却孤独。

  艾叶一跃而下,走到顾望舒身边搭上他的肩,看他侧脸。

  “有酒干嘛不叫上我。”

  此般寂静深夜,发着呆的顾望舒被他突然这么一拍,也未有多神色惊诧,反倒安之若素,也没有马上躲开。只是轻笑一声,将手中的酒壶递了出去。

  “我还在想,你到底要在那屋顶上偷看我到几时,原来还是会自己下来的啊。”

  “嗯……?!”

  “这三更半夜不睡在这儿蹲着瞧我。怎么,你还是个夜行的妖不成?雪鸮吗?”

  “诶?我还是你祖宗呢!”艾叶讨厌猜疑,发起脾气。

  “所以说,你本体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顾望舒往前凑了一步,脸贴到他眼前,眯起一双粉玉般的眼细细打量起来,看得艾叶心里发虚,竟有几分抱羞起来。

  “傻子。”艾叶吞了口口水,倒退几步,说:“随你瞎猜吧。反正是你们中原没有的珍贵东西。”

  “猜这个没意思。”顾望舒笑道:“管你是个什么东西,洪水猛兽啊,都得在这儿乖乖听我的。”

  “当我是只猫儿呗。”艾叶倒也不生气,反跟着打趣儿,说:“就该喵喵叫上几声,蹭您怀里撒个娇,说不定能骗只兔子吃呢,听着也不怎么吃亏。要不,您试试?”

  “别了吧。”顾望舒瞥了一眼,说:“你这么大一只,我怕抱不动。”

  ***

  沉香打着旋从莲花香炉中落下,整个屋内飘满木质浓香。

  顾长卿坐在地席上,从那刻着暗纹的桃木剑鞘中抽出一把银剑来。剑光泠冽,吹毛可断,冷森森的剑身上映出一张凛若冰霜的脸。

  是顾长卿法器,诛煞剑,破邪。

  法器只为诛邪而出,按规不得伤人。这也是为何益州时顾长卿为威胁说书人,却也到底只是以剑鞘逼迫。

  他双目微阖,想起那日在益州初见艾叶的情景。那一地死相惨烈的横尸,和他站在他们之间,手持滲血长刀,毫无退路生门,却还一脸游刃有余的笑着。

  顾长卿想不通,这妖再有用,也是杀过人的。动了杀意的妖,再是千年修行,也终再修不成仙。不压在镇妖塔下就算了,师父怎还能同意将他如此明目张胆养在观里?且不说外人会如何看待评价,这和养虎为患又有什么区别?

  他手里擦拭着那把剑,满心想着的却是不如等夔州事了了,就找个机会偷偷杀了他,了却后患。

  一阵小心细密的敲门声打断顾长卿思绪。窗前烛火闪了一闪,也不知这深夜还能有谁找来自己。就听到门口传来窃窃小声:“大师兄,是我,宋远。”

  顾长卿内心起疑,这大晚上的宋远找来这里做什么,却还是放他进来。宋远进门前还不忘四处张望一圈,确认没人跟来或是看到,才安心迈了进来。

  顾长卿将剑放到一旁,抬起头一脸狐疑看着他这一系列反常举动。

  宋远关了门,忽咣当一声猛地就半跪在顾长卿面前,还没等顾长卿开口,被他先抢在前面!

  “请恕师弟欺瞒之罪!”

  顾长卿大为不解:“你能欺瞒我什么……?”

  “大师兄难道不心疑这艾叶大妖,那日是怎么从末渊楼中逃出来的吗?”宋远压低声音,神色凝重地哑声道来:“大师兄您明明亲手束紧了那困妖绳,宋远也确信自己有关好了门!更何况那末渊楼的重门,也不是谁都能打开的。”

  顾长卿凝眉深思了好一会儿应道:“没错。其实这几日来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以我与他交手的方式来看,他应该是没有那能挣脱困妖绳并打开重门妖力的妖。”他抬眼,目中肃穆逐渐凝成杀意,看着宋远问道:

  “所以,你是知道些什么了?”

  宋远缓慢抬起头,对上顾望舒那双深邃敏锐的眼,一字一顿。

  “是二师兄。”

  “什么?!”

  “是……那晚二师兄曾去过末渊楼,要我开门,我也不敢细问。待他出来的时候,还特意吩咐我们当晚之事绝对不要说出去,绝对不要跟别人说他到过这儿,否则……要我们好看……”

  “你说望舒?”顾长卿一惊,只觉得脑后生冷一痛,眼神也压低几分。

  “他去过那?他去那做什么!”

  “师弟们也是因为怕他,才一直没敢外讲……”宋远声音略抖,横下心来继续讲起。“当时我们候在外面,好像还听到里面传出什么类似打斗的声音,但因为师兄们都被赶了出来,里面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当晚虽确实是二师兄独自一人出来,可待天明之后我们几人进去检查,才发现那妖早已经跑了,困妖绳……就被丢在一边。”

  宋远本就是跟了顾长卿十几年的心腹好友,说得认真,加之也都是实话,自然可信万般。

  “我一开始本觉得这事与二师兄应该也没有太大干系,可现在两位住都住在一起,越想越奇怪!”宋远冲着顾长卿又是一揖。“总觉得事有蹊跷,又不敢与人讲,就只能……找到大师兄您这儿来了。”

  顾长卿屏住心神,从容起身挑了挑香炉,扬手对宋远说道。

  “知道了。这件事我会看着查办,你不要再讲给他人。”

  烛火烟气交映,相动荡。

  一道惊鸿紫电刺破长空,惊雷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