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觉得自己脑子昏昏沉沉,像是被个什么千斤的包袱压着,浑身都动弹不得,实在是难受。胃里也空得直闹,口里干渴得冒烟,动了动手指,想撑起来给自己弄口水喝。

  谁成想这一动胳膊,牵到伤口,好一阵钻心的剧痛才将他混沌的意识拉扯起来,无比清醒,忽然回想到自己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是顾望舒以肉身面对着千万引蝶做了个从未见过的法,不知道结局如何,到底是个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惊呼一声猛的睁开眼,腾地坐起身子——

  自己居然好端端的睡在塌上。

  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啊?

  他扫了一圈,没看到顾望舒的身影。心里急得很,赶忙翻身下床要去寻他,结果身子还没缓过来,双腿刚一落地便扑通一声软了下去,下意识用手臂去撑,扯到伤口痛得他“哎呦”一声喊了出来。

  艾叶扭头看了看自己左臂,被绷带缠得仔细,刚刚这么一抻似乎又撕裂了些许,从绷带上渗出不少血。这火辣辣的痛感直冲脑门,就是在明确告诉他,

  现在还活着。

  我还……活着?

  那就说明是生死梦魇已除,小妖怪他也还活着了?

  他……他是怎么办到的啊?

  艾叶立即扯了嗓子喊:“小妖怪!你没……”

  “嗯?你醒啦。”

  进来的人不是顾望舒。而是顾清池。

  他端着盆清水走到床前,看他伤口上渗出的血,又担心紧起眉头。

  “别乱动,伤还没好呢。我端了水来,可以先擦擦脸。您睡了这么久,身子现在肯定还不适应。”

  “顾望舒呢?你师哥呢?”艾叶许久没进水,嗓子还有些发哑,却还是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到了顾望舒。

  顾清池听他这一问,垂眼凝视着那盆水里自己的倒影,略微调整了气息,才勉强舒开眉头回他。

  “二师哥他现在忙,托我来照顾你。”

  艾叶扭头看向窗外,正值晌午艳阳高照的,这大白天的他能有什么事忙,连救命恩公伤成这样都不知道来看一眼。

  “我……睡了很久吗?”

  “嗯。整整一天一夜有余,这都隔天正午了。”

  呵。自己昏睡了这么久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不来看望就算了,那生死梦境里结下的梁子还没报呢,自己倒先跑了?

  艾叶顾不上还使不上太力气的身子,起身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怒气冲冲喊顾清池,道:“顾望舒他在哪儿,带我去找他!现在!”

  “他……”

  顾清池身子一颤,目光躲闪开艾叶炽烈双眼,声音也有些虚了下去,答:“他忙着呢。您还是,先等等吧。”

  艾叶五感灵敏,自然是瞧得见他神态怪异。脑子中嗖地穿过一道不详预感,一把推开顾清池冲出院子,跑进顾望舒的房里。

  被褥都还没动过,连那日出门之前,他读过的书都还一页未翻躺在哪里。

  他……

  他就没再回来过!

  “艾叶兄,您别……!”

  “他在哪儿!”艾叶一把将顾清池按到墙上,手肘锁着他的脖子,眼底再次泛起幽蓝,一副几欲失控的模样焦急厉声问道!

  “快告诉我,他在哪儿!他是……是伤到哪儿了吗!”

  “他……他没事,他……”

  顾清池被他勒得气短,眼泪直涌,一副可怜模样倒是让艾叶唤回了些神志。只是胸中郁气难解,手臂落下来前还是一把揪住了顾清池衣领。

  “告诉我他在哪儿。”艾叶切齿咬牙,再次狠声问道。

  顾清池咳嗽不止,眼眶发红,像是把藏的恨全都泄出来似的,道:

  “他……他现在应该上掌刑台了……”

  “掌刑台?”艾叶脸色一沉。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他不知道那是哪里,只是光是听名字便知道并非善处。

  “在后山之巅。他昨夜失手毁了后山结界,犯观内大律,是要领罚的。您别管了,这是我们自己人的事。”

  “罚?什么罚?”

  艾叶勃然变色,明明是我们两个人惹出来的祸,说到底还是怪自己缠着他去后山的是自己引来梦貘连累到他,凭什么要他一个人去领罚?

  说他疯,他还真就疯了?!

  “不行,我得去跟他们讲明白,此事因我而起,罪不在他!”

  “您不能去!”顾清池匆忙上前一步,手掌结印织起一道金网,翻手成结瞬间放大,将整个院子围了个严密,金光炽炽,宛如一道精巧黄金鸟笼,恰好一只飞蝇擦过网面,只兹啦一声,便被烤成一道灰烬随风散去!

  没想到平时一向温润安和的顾清池,还留有这样一手。

  “师父有令,没有特允,您不许踏出这院子半步!阁下即为客卿,便不要参与我们自己人的事!”

  艾叶凝目向这阵式,而后回身看向顾清池,忽地扯起一抹扭曲讪笑,从个乖弱易欺的小猫,骤变神色恶劣大妖,带着蔑视凡尘的睨视挺前一步——

  顾清池便心头发凉,再退一步,不自害怕得吞了口水。

  “自己人……呵,你们平日里一个个躲他躲得要多远有多远,处处不得待见,满眼偏见!出了事,需要找人揽责的时候,怎就成了自己人?”

  言罢,艾叶一个跃步单手掐起顾清池的脖子将他凭空拎了起来,露出利牙冲他邪佞笑道:“谁和你是自己人!不发威,就真当我这千年的身子是个废物了?!”

  他完全不顾顾清池挣扎拍打着自己手腕,直直将他向那金网丢了过去!

  顾清池惊恐之际,未免把自己烧成团灰,只得急急收手解了这阵式,重摔在地上磕得不轻。他身子骨本身就不如那两位师哥壮,摔的这一下简直要了半条命,半天都爬不起来。

  倒是艾叶趁这空虚抬腿就向外冲。顾清池顾不上自己一身酸痛,站都站不起来还连爬了几步扯住他的衣角,发狂大吼道:

  “别去!是二师哥他不让你去的!”

  艾叶猛地一怔。

  顾清池声音中夹着绝望的怒气,疾声大吼,一副恨怒其不争的样子,踉跄着攀着艾叶的腿爬起来,一时再使不出什么法术,便直接一拳挥在这妖的脸上,砰地一声,倒是给他彻底打得清醒。

  【他是在护着你。】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砸进脑子,将艾叶彻底击傻在原地!

  “私闯禁山还毁了上古护山结界,这是足以逐出师门的大罪!师哥他若想继续留在这儿,门规当受十八销魂鞭!为了你?就为了你这个妖?我都替他不值!”

  销魂鞭乃是清虚观审妖与重犯之时才会施的刑罚,行刑者以自身法力加持在四尺长鞭之上,一鞭下去便是皮开肉绽的同时,还会削去受刑者的修为。若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只用凡体硬挨,怕是连五鞭都撑不过便会昏死过去。

  自然这销魂鞭的恐怖如斯,可是连妖界都闻风丧胆。

  顾清池一向尔雅温文的脸上也有被如此怒气颠覆之时,他只是确实气不过,也不再惧怕眼前这个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妖,抬手又是一拳打在艾叶脸上!

  “你现在若是去了,我若是拦不住你,那他受这份苦岂不是白费!今日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出了这个门!”

  艾叶连指尖都在打颤。

  此刻哑口无言,心里早已糟乱成一团麻,嘴角还被打得火辣辣的痛,迈出的脚步仿佛被人钉在地上一般……

  进也不是,退又不甘。

  疯子……

  疯子!

  好半天,艾叶才能抬头看向那轮似火骄阳,直视之下金光炫目。蓦地问了顾清池一句,

  “后山……之巅是吗。”

  “是又怎样?我不可能放你走!”

  “好…………我不去。”

  艾叶退回步子,像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低垂着脑袋蜷靠在桂树下,伴着落叶飞花,碎发吹拂遮挡脸庞,叫人看不清表情。

  不知怎的,今日的桂香似乎格外甜腻,腻到喉咙发痛,腻到鼻子发酸……

  定是桂花太腻。

  ——

  乾坤万发,本无一物,一元复始,九九归一。

  朝晖满地,满天红云强烈又和煦照耀宁土。

  又是一天,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时间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止,日月也不会因任何事而停转。乃是大道无情,方可运行日月。

  顾望舒在这祠堂冰凉坚硬的石板地上,已经跪了一天一夜。

  夜半无人之时,比及寂若死灰的阴森,入骨的寒意才更要命。不能动作,疲惫不堪,只能硬挨着这侵骨的寒,一个生在夜里的人从未这么讨厌过夜晚,几度觉得自己快要昏睡过去。

  好在终是云开见日。

  双腿早就跪得发麻,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喉咙干渴的要命,却还硬撑着一副百折不屈的模样。身后响起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顾望舒记得原本师父有令,罚跪期间这祠堂内是不能再进人的。

  来人的步伐似乎有些沉重,他却也无心去想,纹丝不动的跪在原地。过了好一阵,那声音停在他身边,似乎是自上而下,无声审视了他会儿,才蹲下身子来,递了杯水到自己面前。

  “先喝点。待会儿有你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