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抬起疲倦的眼皮顺着胳膊看过去,哑然笑了一声,也没客气,接过来一口喝个干净。水本无味,但对这渴了快两天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世界最甘的味怡来着。

  缓了好一会儿,顾望舒才勉强开口,嗓音嘶哑。

  “师哥这是来这看我笑话的吗。”

  “我是看不懂你!”顾长卿掩不住这股怒火,长袖狠挥直起身来低头怒目俯视起他。“安静点像个普通人一般活着不好吗?非要搞出这些个事来!”

  “你看我哪里像个普通人了。”顾望舒也仰起头对上顾长卿一双犀利如鹰的眼,身子虽倦怠,一张嘴可还是毫不客气。

  “我无碍,你快出去吧,一向墨守成规的大弟子违背禁令偷来我这儿,被人看到了可不好。”

  “怎么可能无……”顾长卿气得本是压低的嗓音都抬高了几分,又察觉到自己可能过于激动了些,只得再沉回气,道:“我来是想告诉你,师父他老人家现在被你气得七窍生烟不想见你,待会儿掌刑的人,换我。”

  “哦呦。”

  没成想顾望舒还有心情在这儿打趣。

  “那可给你机会解恨了。反正你本不就是想杀我的,挺好。”

  “你……!”

  顾长卿被他这模样弄得又急又气,满腔怒火,分明来之前就知道肯定与这人说不通话,还非要给自己惹气,愤恨得奋袂转身,恶狠狠咬了半天牙才挤出话。

  “到时候你自己用法术担着点,我可以睁一眼闭一眼视而不见,但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顾望舒没回头,只听见顾长卿离开时脚步咚咚震响,气得不轻。

  “不必了……。”

  极小声地回了一句,也不知道这在气头上的人听到没有。

  他松了口气,想调整下姿势动动膝盖,却因跪了太久,膝下难受得五官都凑在一起去。

  顾长卿在祠堂外背手而立站了很久,双目像是千尺潭水般深邃沉静,叫人看不透在想什么,只是一脸严肃,望而生畏。

  他与祠堂里的人只隔了一扇门,却像隔了天地,隔了一界般那么远。

  秋阳明媚,明晃晃的日光映在他身上那一身滚金边的道袍上,波光粼粼。

  顾长卿点点头,丢出一把纸伞扔给那人,声音低沉且平静的吩咐上一句:

  “把这个给他。山路漫长,至少上掌刑台之前还能撑着。”

  于是之后,顾望舒就被一群人前后围压着,自己撑着把伞,慢悠悠的往后山走。

  顾望舒微微抬头,眯着眼避光看着上古结界漏的大洞。此时数道金光正自下而上慢慢填补着,速度太慢难度过大,这豁口几乎是肉眼不见的速度在愈合。大概是师父请的那几位四大法门高修,外加上这观里还用得上的会使法术的道友一齐在补。

  想想居然还有点好笑,这么多高修一起努力修补,还这么费劲的结界,被自己一招就劈了个大洞出来,我可能还真的是什么骨骼惊奇之人。

  后山本是不许人进,但今日这沉闭许久的掌刑台要重开,按例是可以接受众审的。虽然还是不准上山,但众人破例允许在山下观审,自然想来看风景看热闹的人不少,还没等顾望舒人到呢,山脚下就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这群人闹闹哄哄议论纷纷,像是群啄食的麻雀听的人心烦。顾长卿骑着他那匹高马嘶得一声勒了缰绳,前蹄高抬重重落在地上砸起一地尘土,当众怒吼一声:“都安静!在这禁地如此喧闹成何体统?能看就看,不能看就给我滚!”

  众人瞬间噤声。

  这后山之巅九百九十九道石阶,皆要自己一阶一阶登上去。

  顾望舒一天一夜有余没吃过东西,又一直跪着,再怎么结实健壮的一个人走到后半程也会腿脚发软,寸步难行。气喘得越来越粗,后面的人还为了赶时辰一直催着他快走,此刻就觉得自己真的不是那个受人敬畏的亲传二弟子,不过卑微阶下囚罢。

  他被催得心里火大,干脆步子一停埋怨了句:“要不你们干脆将我逐出师门算了,我是走不动了!”

  “啪——”

  顾望舒就觉得自己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捂着脸忿恨的回过头来,原来是顾长卿不知什么时候从最前面一路冲到面前,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你什么意思!”顾望舒愣了几许,随后勃然而起,怒吼过去!

  “你再敢说一次,我今日就在这打死你!”顾长卿也是怒目骂了回来。

  “走不动就是走不动!饿你一天你试试!”顾望舒气不打一处来,明明待会儿要受罚到人是他,此时应该哭天戕地的人也是他,怎么坚强了一路就埋怨了句走不动,就要挨打?

  “现在就累了?待会儿你还要自己下来!走不动爬也要给我爬上去!”

  顾长卿忿忿指着顾望舒的鼻子骂,气得人只想把他手指头咬下来。

  不过顾长卿脾气臭,话倒没错,是啊,确实上山容易下山难。

  领罚后众人散去,没人会再去理会受罚人是死是活,放任在那罢了。下不去可就成了走兽飞鹰口中餐。

  说实话,这二十几年来,虽然有销魂鞭这道门规,确实没有观内弟子亲自领受过。这掌刑台平日里不是荒着,就是对恶妖行刑。毕竟谁都想不到这后山结界有天还能被一人之力破开。

  顾望舒看着顾长卿因愤怒极度起伏的胸口,就只觉得这人性格有缺陷,什么小事都能气成这样。

  怕是会短命哦。

  顾望舒也不想在这山路上与他撕扯什么,便只能翻个白眼瞥过头去,长舒缓上几口气,咬牙重新迈开步子。

  -

  一队人晃悠悠又不知走了多久,才算登上山顶见一方平地。

  眼前一面刻着阵法图腾的石地映入眼帘,两枚石柱立在中央,上面深深镶着个玄铁锁链。高山接天,艳阳触手可及,骄阳似火,又没有丝毫可以遮光的东西,烈焰下连那玄铁锁链都被烤得炽热。

  顾长卿回头瞧了一眼他那不出息的浑蛋师弟,这会儿到了地方倒是终于安静下来了,耷拉着个肩膀一声不吭,怎么现在开始害怕后悔了不成。

  待会儿就狠狠揍你一顿,好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教训!

  顾长卿乜了眼正午日头高照,掌刑台无遮无掩,又要脱衣领罚……这倒是有你受的了。

  就是没人注意得到顾望舒额前滴冷汗浸湿鬓角滴下,身体微微发抖。毕竟他生得就煞白,看不出血色。

  所以也就没人知道,前日夜里他到底耗了多少心力,吐了多少血去,又加上长时间没有进食,此刻这身子早已虚弱得一碰就倒。

  不出几时。

  日冕阴影投于午时之上。

  “请吧。”

  艾叶捂头扯发,蜷在桂树下,在膝盖中埋得更深。

  他只是在竭力捂住耳朵,拼命压制着心头一股恶气。

  他听得见,他全都听得见。

  可越是不想听,大脑却越在无限放大集中于一处。

  要什么五感敏锐,他此刻恨不得自己就是个聋子。

  顾望舒每一声咬牙切齿硬吞下的闷哼,长鞭甩在身上生生撕裂皮肉,血溅四处的声音。

  王八蛋……他不是你亲师弟吗……!

  这每一鞭下得都是死手……

  真的是想要他的命吗!

  顾清池就站在离他不远处,端手而立,沉眼看他。

  顾清池自是不知道他五感灵敏能听到一切,只不过现在这副蜷缩起来濒临崩溃的模样,却是看得他内心五味杂陈。

  妖哪有心,怎么可能有心,又怎会去担心一个在他们眼中只有几十年寿命脆弱如蝼蚁的凡人!

  艾叶腾地一声站起身来,吓了沉思中的顾清池一跳,下意识蓄起法术。

  艾叶本为乌黑油亮的眼,此刻竟成一片蓝海,无限波澜无尽难测,幽蓝荡漾,看向这眼前还是对他心存戒备,恐惧的人。一人一妖就这么死寂着对视了没一会儿……

  艾叶忽然面对着顾清池,缓缓跪了下去。

  那一刻清风徐来,吹散一树桂花,也吹散他那一头浓密又没人能帮他束上的白发。

  这一跪,是隐忍了多少心痛才能放下的自尊。

  自恃高贵自傲,位高同神,活了千年的妖,就这样跪在自己面前。

  不知是不是觉得自己受不起,顾清池连退几步一脸震惊看着他。

  说到底他还是个心肠软的人,大妖在某种程度上等同神明,哪有神跪人的道理?顾清池一时间全然慌了神。

  “我只求你一件事。”

  艾叶声音诚恳且不卑微。

  “不行,你别想出去,无论如何都不行……”

  “求你替我守个秘密。”

  “什……”顾清池打不定主意,畏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妖。

  顾长卿在施到第三鞭的时候才发现不对。

  销魂长鞭上蓄满法力,金光铮鸣噼啪,四下溅射,光是看着就已经够让人骨寒毛竖。

  他本以为按顾望舒那性子定是要和他死磕到底,抵上自己浑身法术也要一抗,自然也不会伤得太重。

  顾长卿对自己也没什么自信能顶过顾望舒的全力以赴,毕竟这人长大以后,连和自己打架斗法的时候都没尽过全力,使得净是些鬼魅剑术,拳脚功夫……

  满心都是要好好教训他一顿的,第一鞭下去就使了全力。

  掌刑台位于山巅,阳光过烈,顾望舒不敢睁眼,只能紧闭着,对周围的一切都唯有依靠听觉感知。铁锁环在手腕上烫得难受,但更煎熬的还是被扒下上衣后半身裸露,一身玉肌直接暴露在阳光之下,火烧般灼伤的刺痛。

  但很快也就没那么痛了。

  长鞭猎猎破风之声毫不留情于耳边划过。

  销魂鞭每抽一次都要给领罚的人喘息运气回复的时间,不然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被打个半死。可直到全力付之第三鞭,再停手歇息时,顾长卿才意识到手底下这个人似乎从始至终都没运过半口气,每一鞭挥下去都只会比上次更加深刻入骨。

  顾长卿猛地惊醒,从第一鞭开始的时候,他的法术就是随血淋淋的鞭伤毫无阻拦长驱直入,为削修为挥进丹田气海之力也是碰了满脸灰一般几乎空空如也!

  他本以为是这人良心发现甘心受罚才受了这一鞭,但待第三鞭下去之后。

  他师弟可不是这般没脾气的人。

  “顾望舒你愣着在干嘛,我不是叫你担着点!都这时候了还同谁耍性子!”顾长卿有些慌了神,凑过身小声紧张地低声悄狠骂了一句。

  顾望舒没吭声。跪在地上两只手臂被铁链反背着紧紧拴住,才能勉强将他这无力的身子拽住,不说浑身皮肤被太阳光烤得通红,殷血也顺着后背淌了一地,全融进地面滕文沟壑中去。

  顾长卿看不得他这副死要面子的模样,恨得牙关发痒。

  “那你这可怪不得我下手狠了!”

  顾长卿再次往那销魂鞭中注满法力狠心挥了出去!

  顾望舒早因气血不足而浑身无力,使不出法术去抵,当下耗过三鞭后,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又是枯竭,这劲力是直接削在他凡人之躯七魂六魄之上,外伤固然狰狞,但那不可见的内伤才更为要命。

  筋骨寸断之痛,一口没咬住,当即咳出血来。

  顾长卿捏鞭的手劲大得发抖,青筋毕露。他知道后山下千百弟子全是见证之人,顾望舒本就素有‘妖人’恶名,早已是个众矢之的,不被中原各路法门借此为把柄逼出修界,他今日就必须当众受下这十八鞭,才得以服众。

  可这才……

  他到底是在倔些什么东西!是真的逼自己杀他,还是说……

  当下他身子里根本就不存气海?!

  晴空一道闷雷破天而过,震天撼地。无论是山下围观的,或是掌刑台上护着法的人,全都大惊失色。

  分明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天,此时不知何来一片滚滚黑云正压于山头,遮天蔽日。不出片刻,暴雨倾天而下!

  仲秋天未凉,竟是一场冰雨,以水而降,落地成冰。

  “你这是在找死!”顾长卿终于忍不住,借这声惊雷于众目睽睽之下破口大骂。

  他这是在……求死啊!

  顾望舒感受到眼前明暗,冰凉的雨滴洒身上,阳光带来的灼痛也渐渐消散。疲怠的微睁开眼,目光落在一地肆虐到激起涟漪的冰雨上。

  心也随这凄风苦雨一并转凉。

  或许自己早就该死在二十年前的泥涂地里。世俗没有一次将他视为己出,他永远就当是孤身一人的,带着冤屈排挤,烂死在个没人的角落。

  才会平息永无止境的民愤与偏见。

  无人愿意听他的辩解,他们只见得天上的洞,就好像从来都只见得一个生得银丝白发,瞳色妃红的怪人。

  顾望舒再没应顾长卿的话,只是咧开嘴角,露出个几近癫狂的无声惨笑。

  一口皓齿被鲜血浸得猩红,粘稠的血混着津液还在止不住的向外滴淌,却还用微弱气声喘息着强挤出两个字:

  “傻子。”

  “这是天怒啊!天怒!!!”不知是谁先在这惊到呆傻的人群中扯嗓子喊了一声,瞬间各处秩序混乱起来,惊叫,奔跑,一瞬间仿佛末日般惊恐,本可能没多么恐怖的事情,却在这氛围之下被无限放大。

  艳阳日下突如其来的冰雨所带来的恐惧,混合人群惊呼后逐渐漫上每个人的心头,就像一只吞噬良知的无形野兽,虽不可见,但威力却会越放越大。

  “这是天怒啊大师兄!哪有秋降冰雨,雷打秋!不如我们把二师兄先放下来,有什么大罪也都等秋后再算,反正也已经挨了这么多……”

  “都给我闭嘴!”

  手中销魂鞭凭空一抽,空气破裂之巨响震慑得一群混乱众人瞬间安静,一个个睁着惶恐不安的眼,又不敢再出声的望向顾长卿。

  “谁再喊一声,我就把他拉上来也受一鞭试试!反正销魂鞭在我手里,不差这一鞭!”

  顾长卿到底是怒不可遏,把一身怒火撒向脚下千人!

  “我顾长卿审自己的师弟,自家之事,还轮不到老天来插这一脚!”

  顾长卿气愤填膺,在这高山之上气涌如山般怒吼一声,而后毫不留情的鼓足力气对着顾望舒又施一鞭!这一鞭甩得狠,引得顾望舒整个人往前踉跄一步,又被铁锁无情擒住双臂勒紧,只从口中涌出更多的血来。

  “咳…………”

  好啊。既然你那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顾长卿握鞭的手紧了几分,用力得指节间咯咯作响。

  “别……听了……。”

  顾望舒几近力竭的,含糊不清呢喃出声。

  “傻子……别听了。”

  “别再白费力气了……”

  别听了。

  你不是无法强行施妖法吗。

  顾望舒耳边再次呼啸着传来鞭响。大抵是顾长卿已经知道自己再没有歇息恢复气力的能力,连这一鞭又一鞭的间隔都短了起来。

  长鞭裂空的每一声,都好像是在催他的命。

  冰雨苦寒滲骨,像是老天为他下的一场苦雨。

  罢了。反正自己从踏上这登山之路开始,就没想过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