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接连着都是阴雨天,到了今日竟飘起了些许雪花,算算时日也快到小雪了。

  顾清秋坐在正位上监学,束着个描金莲花冠还真有那么点少年观主的味道。自重阳过后老祖师闭关,没过多日一封快马告急书信又把顾长卿召到了益州去,信里传的事情好像还不简单,被他把观里使得上的除妖高修都带了去,这掌事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

  钟声三过,他起身看了看外面的天,虽然飘了雪却还是夹着雨的,回身对整理书简的小弟子们说了句,“带好伞,外面雨凉,当心伤了寒。”

  众人应了声是,纷纷行了礼退下。顾清池随后独自走到门前,目送完这些人,便负手赏起这场初雪来。

  天还未凉,这雪根本站不住,还没落在草木上,便已化成了水和雨融了去,远山缭绕着云雾朦胧一片,看来想观雪的话,现在还不是时机。

  他在这里边站了半天,遥遥的就看到个半大少年手里撑着把伞,胸前挂着个黄铜法镜,头顶着根高马尾一颠一颠走过来,后边还跟这个摇着扇子,眼角含笑的白发妖。

  他觉着这画面还挺可爱的。

  “莫儿,艾叶兄,平安回来了啊。”

  顾莫看见他师哥,立马收了伞跑一头插进屋去。艾叶缓步跟在后头,这马上就要数九的天他还只穿着个花白的素花锦袍,一头浓密细软的长发披在身上像身裘子一样,淋着雨没打伞,奇怪的是身上好像也没湿。

  定是个在冷地方生的妖,这气温骤降,自己披着袄子都觉着反凉的天,他还全然无扰的摇着扇子。顾清池正在这暗思量呢,怀里就撞进来了个顾莫。

  “师哥,我与你说啊,今儿个那妖生得可真丑,像个脱了毛的猴子似的,尖嘴猴腮长嘴獠牙的躲在个破庙里。掳走的小孩儿被他割了根手指在那放血,幸亏我去的及时,趁那孩子还有气儿救了下来!”

  顾莫摸了摸自己怀里的法镜,擦出道微弱一闪的光来。

  “我现在可会使了,一招便化了它那煞气!真的,都挨不到活捉,莫儿可是有长进!”

  顾清池笑了笑,引一指诀轻轻弹了弹那镜面,咚地一声激起几圈清澈的涟漪来。“莫儿厉害,除妖都不用见血的。”

  顾莫看这镜面净得如此干净,脸色顿时青了几分,使劲拍了拍法镜几下,却除了清脆铜声,连水波都没起。

  “这怎么回事?不可能啊?”

  顾清池笑得一脸无奈,偏头过去,看着艾叶刷啦一声收了扇子,摊开手心凝出团无形的黏稠黑水,在两人面前只轻轻一捏,便结成块脏冰,再碎成无数渣滓,随风如沙般在掌心散了去。

  “妖丹都没练成型的初阶小杂碎罢了,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出来寻人血养丹。”

  “那不然呢。”艾叶在脚下的石阶上席地坐了下来,取腰间酒壶品抿了小口酒。“看你毫无谋略的冲进去,也被他抓住割掉根手指,与那些野娃娃一齐放血?”

  “那你不也是推门直接进的,我还以为是我解决完了,你才来的收尾呢!”顾莫鼓着个脸不服气的模样,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就总是自傲多于实力,莽撞了点也正常。

  “直冲是要靠实力的,小废物。”

  最近这世道突然不太平得很,自从顾长卿被益州之事带走之后,皇城附近竟也莫名多了好多起妖物伤人的报告。这几十年太平的天下不知怎么了,妖界作祟蠢蠢欲动,甚至不得不叫人怀疑是不是这群妖物知晓老祖师闭关,顾长卿远行,才敢跑出来撒野。

  顾清池因这事是成日心烦意乱,愁眉不展。观里能使得上的高修都跟着顾长卿走了,实在腾不出人手来,他若是亲自去,那这观里就没人打理维持,他若不去,剩下顾莫这半大孩子,学术不精还没实战经验,又是性子急,行事前想的短。虽然成天叫嚣着自己可以,无所畏惧,可顾清池确实是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了艾叶。

  别的不说,求他跟着打个保护就行了,反正拿能出观游历做条件的话说不定……

  毕竟他亲眼见过艾叶是如何施妖法唤风雨。风雨雷电本为天神掌使,他一个看似弱得离谱的妖,竟能在绝境下扭转天象,那对付些小妖也一定不在话下。

  顾清池去寻艾叶那时,艾叶正和烤火盆作斗争。他没生过火,趴在地上搞得一脸灰黑活像只花猫,听了顾清池的来意,随手用袖子抹了把脸,不假思索就应了声好。

  这般干脆倒是顾清池没想到的。他本以为同为妖族,央他去杀自己族人定是什么无理至极的要求,甚至做好了被他揍一顿的心理准备。

  “反正也都是些急功近利,为了修行自己以人为炼的垃圾。同为恶,是人是妖又有什么关系。”

  艾叶那日是这么答他的。也没再提什么要求,就是让他帮自己把这该死的火盆生上。

  再后来,艾叶就陪着顾莫跑了几个地方,斩了几只妖。虽说……其实大部分都是他杀的。

  “我不是小废物!你等着,我定会做出点什么给你看!”顾莫气不过,捏着手里的铜镜咬牙喊了句。

  “莫儿,人家救了你的命,不得无礼。”顾清池皱眉嗔了他句,这孩子最听他话,只得悻悻埋起头,烦闷踢踏起地上积的一层薄水。

  “所以下一个是哪儿。”艾叶把酒壶放在膝边,长舒一口气,双手撑在身后一身慵懒的向后靠坐,对站在自己背后的顾清池问了句。

  “快点讲,我回去还有好多事要忙。”

  顾清池颇有些顾虑地从怀中掏出封书信,绕过顾莫直接递在他手里。按平时,顾清池都是先交给顾莫写着位置详尽的纸条,艾叶只需要跟着走就行了。

  这次顾莫伸手接了个空,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艾叶展开书信看了看,失声嗤笑起来。他扭头,问:“若这信上写的属实,那化了半形的妖,你真放心叫你这小废物师弟去?”

  “所以是托您去,让顾莫跟着学习着点。”顾清池手摸到顾莫的头顶揉了揉,叫他别吱声,别说出个什么不需要来。

  “所以这次的任务不是护着他,而是让他跟着我?”艾叶闻言,神色一转换了副薄凉的眸子,嘴角暗里微微一挑。“确定?”

  顾清池站在他后边,自是看不到艾叶神情的。

  “是。您若是觉得不妥拒绝也好,我亲自去就是了。”

  “可得了吧。”艾叶站起身来冲身后摆摆手,弹弹身上的灰又给自己扇起风来。“万一你再出了点什么事,这清虚观怎么办。难道要我来替你管不成?”

  顾清池也就没再多说些什么,全当他是应了。

  第二日一大早,顾清池就在门前等着这两人。自昨日雪驻后,天便更凉了几分,风吹在脸上有些割,但好在阴了许多日的天是放晴了,想到正午大概会重新暖起来。

  顾莫总是先到,胸前挂着他那面打磨精细的铜法镜,腰间又系了好几串用红线串着的铜钱,走起路来法器跟法器撞得三响,一副要把自己所有能使的法器都套在身上的气派。

  顾清池眼见艾叶还没来,知道他既要出去一整天,那早上要忙的事便会变多,也就没心急太多什么的,靠过去拍了拍顾莫的肩膀。这孩子吃的多,自然个子也就串的快,没几个月就感觉似乎快长到自己胸口。

  “这次委任比之前都要危险,跟好你艾叶哥哥。脾气也收敛着点,他有时说话虽然直了些,难听了点儿,但倒也都是实话。毕竟人家活了千年了,又怎会在意你个十几岁小孩子的心里听得舒不舒服。”

  顾莫虽然正是调皮性拙的年纪,但他终归也是老祖师亲选亲传的关门弟子,品行不坏,悟性也高,明事理,这些道理他都是懂的。他清楚自己确实技不如人,没什么经验谋略,能跟着艾叶出去历练,又长见识又安全无险,简直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他把自己师哥的手从肩头上拿下来,拖着尾音回他,说:“知道了师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艾叶就跟在他后边三四步的位置,不远也不近,叫人看不出他们到底是是同行还只是陌路,头上带着顶竹编帷帽,把一头白发藏的结实。

  顾莫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非要次次都跟在那么后的地方,反正是招手叫艾叶在对面坐下,问他要吃什么。

  “红烧兔肉怎么样,你不是喜欢吃这个?”

  艾叶沉吟片刻,回了句:“点你想的吧,我跟着吃几口就行了。”

  顾莫也便没再追问,招手喊来小二,“给这来份糖醋熘鱼,桶子鸡……”他顿了一下,接了句,“红烧兔肉也来一份吧,白饭两份。”

  “红烧兔肉就算了吧。”艾叶抱胸向后靠了靠,取下酒壶放在桌上,“大早上没什么胃口,替我我把这壶酒打满,再来份……桂花糕就成。”

  小二赶紧应了声是,在账簿上划掉份菜,离开前顺手接过酒壶。

  “艾叶兄最近是不是忙得太辛苦了,胃口不佳,都怪我还不能独当一面……”顾莫看他是真没什么吃东西的心情,表情略微有些担心起来。

  “有这时间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艾叶将脸埋在帷帽下,阴影打下来黑漆漆一片的冷言冷语。

  “快点吃,早去早办完,天黑前我还得回去看管火盆。”

  “知道了,我这次肯定听你话,不自作主张,跟好你!”顾莫在桌上对齐了筷子,开始吃起小食来。

  艾叶瞥了眼桌子上的菜,又侧开目光看向店门外,根本没听进顾莫的话。

  顾莫吃的正香,旁边走来两个衣着华丽商人模样的男人,一位年长些的大腹便便,一位是看起来稍微年轻点的瘦高中年人,小二见着这两位,立马堆起笑脸给人迎到包厢里去了。起初谁也没在意这两人,毕竟穿得再华丽又怎样,只要不是龙袍官服,就没什么需要毕恭毕敬的地方。

  不过两人一句对话,倒给正在打瞌睡的艾叶弄清醒了。

  “无衣镇那匹绫子着实是上品,若是能揽下那儿的契约单,制成衣定是能收获一大笔钱,值得一闯!”

  艾叶耳朵灵,坐在外面那包厢里的对话也听的是一清二楚,顾莫就不同了,只顾一心一意撕着鸡腿咬满嘴油。

  “我雇了队城京大有名气除妖术士,再加上我们虎门镖局的头牌镖头带队,管他那传闻中的贼人是人是妖,光靠阵势估计也都不敢靠近!”

  “能得贤弟相助真是倍感慰藉啊。”那胖些的男人感叹一句,艾叶还想往下继续听,却被酒楼门外一阵轰隆马车声打断了思路。顾莫此刻也觉得新奇,一同望了过去。

  看这一车队大概有个四五辆空着的马车,两侧分列了两排身着暗红虎纹圆领袍,脚踩粗布黑靴,侧挂长剑腰刀不苟言笑的镖师,为首木厢箍铁,围着红绫装饰的马车外,还坐着三位身着雪青素软缎子道袍的术士,身上令旗法剑法尺什么的倒是齐全,看上去还是个挺富裕的装扮。

  “岐山法门?”顾莫嘴里虽还嚼着,筷子已然默默放下,两只眼惊得圆。

  “你认识?”艾叶随口一问。

  “人我不认识,单看这身打扮,确实是岐山法门的人。”顾莫咽了嘴里的吃食,仔细讲起来,说:

  “岐山法门,中原四大法门之一,拿钱办事□□,没有他们不接的委任,只有给不够银子的时候。这么大阵仗,也不知道是要去往哪儿的。”

  “和我们一路的。”艾叶挪了挪身子,把脚蹬在旁边空椅上,让自己靠的能更舒服些,囔了声:“麻烦。”

  来之前没想过这一路还有别的术士,那岂不是要多费些心思隐藏身份了。

  “你怎么知道?”顾莫还是一脸茫然。

  “是你笨才不知道。”

  顾莫瞪眼张望了半天,也没看出个什么头绪,又没听到有人讨论去处,实在不懂艾叶是怎么看出来他们也是要去无衣镇的,只能认定是自己真的笨,蔫了吧唧收回脑袋继续叼着他的食儿。

  没一会儿,就见那包厢内两个男人没在店留下进餐,只是提了个红木食盒将吃食都装了起来进了那头辆马车。

  车夫马鞭一甩,随两匹骏马一声长嘶,车队整个动了起来。

  “我们…跟吗?”顾莫知道这次主动权都在艾叶身上,忍住自己一股子想追上去的冲动先问了句。

  “跟个屁,吃你的。”艾叶丢出句话来。

  顾莫没想他会是这个态度,满心不解又不好意思问,就瞪着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对面的艾叶。艾叶无奈,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顾莫已经送到嘴边的热汤瞬间凝成了团冰汤,嘴唇子差点也被冻在里边。

  “唔哇哇哇?!”这孩子吓得当场没把勺子当成飞镖丢出去。

  “你都见到术士了,还叫我跟,是嫌知道你们清虚观带妖除妖这种不入眼的手段的人,还不够多吗?”

  于是这两人看那车队走的远了,尘埃都落定了,才起身结了饭钱上路。

  艾叶嫌顾莫腿脚慢,还特意借了两匹快马一路奔过去,才晌午便已经到了无衣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