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扫尘日。

  十二月尽,俗云月穷岁尽之日,是为除夜。洒扫六闾庭院,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

  全年上下清虚观最热闹的也就是这一日了。比起春节守岁烧炮竹食年夜饭的一味享受劲儿,这从鸡鸣忙到日落,辛苦勤奋的扫尘才更有意思。门徒各个累得筋疲力竭,在这寒冬腊月的天里汗流浃背,腰酸背痛,再回头看看那窗明几净,亮洁如新,颇有几分苦尽甘来的滋味。

  亲传弟子阶位高,就免了被分配出去扫街和公屋的事儿,但是相对的,偌大的个院可是要自己一个人都清理干净,好像也没轻松哪儿去。

  权当活动筋骨,反正一年到头也就仔仔细细捯饬这么一次,顾望舒可是趁天没亮就起来扫了院子。泼完水压过尘,才发现自己泼得太早,日头还没升起来,水落了地都结成一层薄冰,肉眼看不太出来,可踩上去直打滑。又没别的办法,就只好把冰晾在那儿转身去收拾屋子。

  眼瞧着太阳溜出些缝,鸡也鸣过,屋外分配着干活儿的弟子也都纷纷提着扫帚出来,有说有笑的燥着了,才抱着被子出来用个棒槌一阵捶打。

  捶打声吵得很,艾叶做着梦还以为是哪儿打了起来,朦胧中不清醒的脑子是会将接受到的声音夸张放大,外边叮叮咣咣人声鼎沸,吓得他一猛子窜起,连外衫都没批,趿拉个靴子火急火燎跑了出来,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大喊道:

  “小妖怪!怎么了!哪儿打起来了??你没………我操!!!”

  你没被揍吧,被字还没来得及喊,身子已经先飞出去了。

  也不知这冰怎么就这么光滑无阻,艾叶四仰八叉的一路滑到顾望舒脚底下,摔得差点背过气,脑子没醒,身子倒先醒了。

  仰面对着天,这还带这些晚夜欲意的天空干净得像面波澜不惊的镜子。晨光晕出银彩光圈,几朵薄云淡然而过,添了几分生气,阔朗且温柔,淳静而雅致。

  艾叶穿得薄,贴着冰躺着,寒气很快钻过衣衫融进脊梁骨里去,连他这百寒不侵的身子都止不住打了个寒噤。可惜身上到处都疼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摔裂了哪块骨头,靴子又没好好穿,笨拙的扭了几扭,愣是没站起来。

  顾望舒在他头顶上五官扭曲强忍笑,喉咙里跟卡着虫一样发出赫赫声,实在憋不住漏出来的嘲讽意思。

  “顾望舒……你暗算我!”

  “………哈。”

  “二师兄!今年的桃符到了,给您放哪为好?”门口一个小道抱着两折桃符晃悠小心的过来,前脚刚跨进门,后脚便卡着迈不动了。眨巴眨巴眼看了看在地上躺着,要死要活呜呼哀哉的艾叶,又看了看他手里高举着棒槌的师兄,咕咚一声吞了口水,沉默了几分之后,悄咪咪蹲下将手里桃符搁在脚下,踮着脚尖倒退了出去。

  扫尘就扫尘,难不成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打妖祟保平安之说吗…?

  可那镇妖塔里那么多妖物,为何要取眼下住在一起的……

  太暴力了,太血腥了,太过分了!太他娘的顾望舒了!!

  小道士一边摇头一边害怕的踱起碎步跑远,留下顾望舒满脸疑虑思索了半天,连句谢都还没来得及道,这人怎就跑了?待回神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棒槌,和脚下一副是要剥皮生吃了他眼神的艾叶,好像才明白过来。

  “你快起来,让别人看着还以为是我欺负你!”顾望舒赶紧摆摆手将嘲笑都堵回肚子里去,板回张死气沉沉的脸。

  “大爷的,你这不是欺负我还能是什么!”艾叶哼哼唧唧赖在地上不起来,反正冻不坏,也已经摔坏了,说什么都没用,疼。

  “我要你那条狗命干嘛。”顾望舒万般无奈嘟囔起来,折了折下衫弯下腰准备扶他起来。

  “今儿二十四扫尘日,我不过是清洗了遍院子,谁知道天这么冷,水沾了地就成冰。本想着等你醒了再提醒句,哪倒是您老儿跑得这么急,谁来得及。”

  “扫什么尘,我看你是要把我扫地出门!”艾叶撑着腰把住顾望舒的胳膊,故作怜态撒起气来,不怀好意翻了翻眼皮子,手底使劲一拽。

  冰面上那么滑,顾望舒猝不及防一歪砸了下去,又不想落在艾叶怀里,只能侧身闭着眼硬摔在冰上,横躺在旁边。

  只是不知为何比起气愤,倒是心里意外的十分舒畅,更想笑。

  “凉快吗?”艾叶偏头看了看顾望舒忙活一早上头顶的细汗,得意洋洋嬉笑起来。“可不能我独享。”

  “嗯……”顾望舒喉底轻哼了声,呈个大字贴在地上。正融的冰湿淋淋的,衣衫受潮贴着后背其实并不舒服,却是能解热。只是此刻太阳已经完全钻了出来,闭着眼也能感到眼皮上一片橘彩,差点一不小心睁开闪瞎自己。

  耳边刷啦几声动作,眼皮上的光忽然消了去,心生疑惑之际,听到耳边传来哄声:

  “小妖怪,没事,睁眼。”

  提神抖了抖眼皮,脑袋下意识向后一靠,“咚”一声撞在冰上!原来是艾叶跪坐在他身上,伏起身子遮着身后阳光,光辉沿着身形描了一圈金,黯淡下的面容出奇认真致命。

  瞬间恍惚。

  ——我就是喜欢你。

  罪恶低语回荡在耳边,那日艾叶对他说的这话,顾望舒可是一直耿耿于怀,只要一近了看这张脸,脑子就跟短弦了般的滋啦筝鸣,被下了咒似的反复回响。

  艾叶以这个姿势俯着,全然不在意的衣口大开,目光一路划过去,可是相当一大片白/花花的胸膛。顾望舒鼻头紧得一抽,烦躁加倍升上胸口,两手分边揪住衣领奋力一掀,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力气,艾叶只觉眼前翻转颠倒,反倒是自己被压在了下头!

  “扫什么尘,我扫的是你的墓!”顾望舒眼神凌厉,取了一只手扼在他温热勃颈上,手劲儿稍微大了些,这妖便马上胡乱扑棱起来,嘴里支支吾吾含着话,也不知道是要骂些什么。

  “对了二师兄!刚才走得急忘了说,掌事让我带话给您,西境那边来了信,说等您有时间了去……”

  才刚跑走的小道想起有话还没带到,扭头赶了回来。要说刚才只是习以为常暂时冒犯罢了,那现在可谓是犯关排闼啊。他这人面兽心的寒川泠月二师兄,正骑在被撕得衣衫不整的白毛大妖身上,还杀气腾腾掐着脖子,就差满脸写着老子弄死你五个大字!

  那可是个大妖啊!大妖!能力再不济也是个名号上可与神并肩的大妖!怎么就能甘心被他按在底下,法术都不使的徒手暴揍?!

  可把这不修术,只读经文的小道士吓得小脸煞白,连自己是要回来说什么的都给忘到南天门去了。

  头脑飞转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嗯。他们二师兄果然人如传闻,为所欲为,肆无忌惮,可惹不得。

  “去哪儿?”顾望舒表情虽还是一向的冷木,异色绯眼里却瞪满怒气,直起身用衣袖遮光转向他,一条膝还跪在艾叶胸口压死,声色浊烈问道:

  “话一次说全了!别磨磨叽叽进进出出的,当我这儿是你家后院儿呢?”

  “去……去掌事那儿……商讨……”

  这无辜小道士紧张得泪都要含出来,生怕自己再被揪过去一并挨揍,忙说:“是我唐突,还望师兄千万别在意,我这会儿真说完了没事了!我……我这就走!”

  说完话,撒腿就开跑。

  “你等会儿!”顾望舒在后头扯嗓门才给人喊住,谁知这一吼,直接给人家吓得眼泪淌了出来!

  见人突然哭了,顾望舒开始还有些懵,倒也没改温柔,续着这般情绪道:“急什么急!我都还没回话呢!你告诉顾清池我今儿个没空,忙着驯兽,改天再过去!”

  艾叶被他撒了脖子,紧赶咳嗽几声缓回了气,咯咯笑出声来。

  “放屁,还想给我扫墓,你可死不到我后边儿!就算万一我要提前折哪儿了也得拉你一起,找个俊俏哥儿陪葬,坟里也好热闹!”

  顾望舒翻身从他身上下来坐到一旁,呸了一声,也跟着笑了起来。这话虽糙但也有理,毕竟他这个老不死的妖可是能厚着脸皮活个千千万万年,仅凭脸皮厚,和能活这两点,他可真没法儿比。想到这,顾望舒不禁用手肘拐了拐艾叶问道:“我刚才很凶吗?”

  艾叶顺势攀着他手臂也坐了起来,吃痛的揉起刚才几乎摔零碎的肩背后腰,语气夹着讥讽回他:“还好意思问呢,人都被你给吓哭了。”

  “可我也没说什么啊。”顾望舒着实有些委屈,说:“又不是对他动手,大男人哭个什么劲?哪儿就吓人了。”

  艾叶身子一挺,把自己被他扯乱成一团,领口大开的内衫凑到顾望舒跟前,乌黑油亮的瞳仁倒映出顾望舒那不近人情的无情冷面,说:“你都能给我揍成这副摸样,厉害无情得很,任谁见了能不怕!不怪没人喜欢你。”

  顾望舒皱着眉,思量了好半天,忿忿不平道:“我觉得没什么啊。”

  暖阳融化地上薄冰,冰面遭微弱挤压,碎裂声起,琢瓷清响,淡香弥漫。

  “又在胡言乱语。”顾望舒不咸不淡的说着,把艾叶爪子从胳膊上掰下去,扯开话题吩咐道:“去把你那屋拾掇了,今天有得忙,可不是在这坐着扯皮的心思。”

  艾叶听得出他这是要支走自己的意思,赶忙唧唧赖赖在地上哭丧个脸叫嚷道:“都叫你摔死了,不干,我不干!”

  顾望舒看着他这副摸样直犯恶心,斜眼瞪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动弹,一把抓过艾叶的左腕举过头顶给他硬拽起来,也不管他哎呀呀的浮夸瞎喊,拿起扫帚就往他手里塞。哪知塞到一半,却被艾叶左手掌心一颗不太起眼的小红痣吸引注意。

  “掌心朱砂痣?”顾望舒将扫帚搁在一边,好奇的捏着他手腕,放在眼皮底下好一阵端详。

  “有意思,难不成你与谁有过前世姻缘婚约不是?看不出来啊,你还是个痴情种?”

  艾叶神色略显慌张的抽回手背在身后,眼神躲闪几分落到脚尖上,磕绊道:“说……说什么呢,一颗痣而已,谁身上还没颗痣了!”

  “可我手心确实没有啊?”顾望舒还特意展开两只掌心在他面前晃了晃,反而有些沾沾自喜的笑道:“可别喜欢我了,看来我不是你那个命中注定之人。”

  艾叶这一向没脸没皮,死皮赖脸的妖此刻不知道怎的,竟被他说的得羞到满脸通红,欲言又止的支吾了几声,最后到底也没憋出个什么话出来。只得气急败坏一脚踢开地上的扫帚,拉个脸发着脾气道:“烦死了!干嘛随意拿别人的心意开玩笑!我不扫,今日打死也不帮你扫!”

  “行,我去。”顾望舒随意在衣衫上蹭了把脏手,捡起身旁被踢飞的扫帚,顺便踹了艾叶一脚,都没使力气还听他在那假嚎。

  “养只小土狗还得给他拾便擦尿,喂食梳毛,冲洗狗窝呢,更何况养你这么大一只。算我倒霉催的,自作自受!”

  “你又在隐晦谁是狗!”艾叶听到这更不乐意,气呼呼噌地站起身,从后边拉住顾望舒的腰带给他转了回来。他一个见着狗就不知道为何总烦得牙痒痒,想生撕了的妖,哪里忍得了这个?

  顾望舒被他这么一拽,转回身贴在艾叶鼻子前面,一双冷漠深沉的眸子从头到脚给艾叶扫视了个遍,看得艾叶浑身不自在。直到最后目光停到头顶,顾望舒伸手在那片生出过耳朵的空气里抓了抓,挑眉道:

  “我听人说境北极北有一种雪犬。体大比狼,毛色灰白四肢强健,性情忠厚,毛皮足有四寸之宽,可疾行于冰川雪原之上,为人驱驾,说得不正是你?”

  “是个狗毛扁担是!”艾叶被他这么一说脾气来得更大,一跃而起到院中央的桂树顶,喊:“你自个儿收拾吧!累死你才好!”

  顾望舒无奈叹气,摇了摇头冲树上喊。树影婆娑落在脸上,半眛着眼才能勉强看到个影。

  “我看你倒是灵巧的得很!今日谁不干活谁是狗!”

  说完哈哈大笑,连滑带溜的在这半融的冰上箭步跑了出去,一个寸劲儿冲到艾叶屋子前。顾望舒这时候才忽而意识到,自从偏房打扫重装之后自己还从来没进过偏房,里面也不知会重整成个什么样子,更别提整理之前。

  虽然与自己的屋隔了也就十几步的距离,却是有个十余年没进过了。此刻就站在这扇旧木门前,心情竟有几分古怪的忐忑。

  顾望舒抬手扶住门闩,里面家具虽然换了新,可这扇门还一直是老旧的那个,连红漆都掉得斑驳着差不多了。顾望舒站在门前垂着眼皮,神转黯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淡灰色剪影落在门上,艾叶在树上偷偷从背后看去,看他好像正与自己的影子对话。

  良久,才似下了决心一般,肩头落下,沉着气轻轻一推。伴出陈旧的吱哑声,像是个近百老人佝偻残喘,门闩磕嗒一声落下,磕嗒一声,推开。

  顾望舒提着扫帚进去,想看他这狗窝到底能乱成个什么样子,谁知才迈出不到两步——

  忽扑面嗅到一阵刺鼻浓香,脑子顿时嗡的一声炸开!

  如临深渊似的本就枯白的脸,瞬间变得死人般惨白,头晕目眩惊慌失措连倒退好几步,踉跄地摔到院子里去,正撞在气的要命想找他算账的艾叶身上。

  艾叶刚还没反应过来这人为何要退出来,就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翻肠倒肚要将那肺咳出来一般,连倒气的时机都没有,喉间除了嘶嘶短喘什么都发不出!艾叶慌忙给顾望舒扶住拖到院子中间通风处来,满目惊骇看着这人,刚刚还好好的与我拌嘴,这突然是怎么了!

  顾望舒一手像是攥着崖壁枯枝样死捏着艾叶的袖子,一手捂着胸口,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浑身抖得像棵暴风下瑟瑟发抖的树,整张脸都因为无法呼吸而憋得从煞白到通红,青筋毒蛇般从额前蜿蜒攀附至颈间,濒死的触感自四肢麻木到脑内,意识模糊间,身子也跟着摇晃滑了下去。

  窒息所带来的莫大苦痛淹没颅顶,无路可逃,视界随咳出的泪痕细细溃动扭曲成影,唯有眼眶惊恐撑得极开……

  他咳嗽得太厉害了,没办法呼吸,也没办法求救,只像个痨病患者般无助!

  这一掌下去,顾望舒双手撑在地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今日还是清晨,他本就没吃些什么,连着酸水逆流混起血丝,吐到最后全是血水,呛咳激得脸上泪流不止,粗喘着倒了好久气,才能将将出声,竟是嘶吼咆哮的,“啊!!!!”地一声长啸出来!

  顾望舒双目通红,像个才从炼狱爬回来的厉鬼一般,完全失态,捂住脑袋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冲着艾叶哭嚎!

  “啊————!!!”

  “艾叶你点了什么!!!你在房里点了什么东西!!!!你他娘烧的是什么!!!!!”

  艾叶虽然平日里没少被顾望舒骂,可都掺着一半玩笑一半打闹,顾望舒也总是端着个高冷架子。当下如此疯癫错乱,歇斯底里到要生扒了他一样,艾叶不由震慑惊恐地定在原地,手都在抖,下唇也打颤的,惶恐万分蹲下去搂住顾望舒上半身,磕绊着应,说:

  “是,就是普通檀香啊……!我之前睡得不好,总做噩梦,你师弟给我拿的,我,我觉得有效……就一直点着了,你怎么……”

  “檀香……檀香……”顾望舒失魂嘶哑的在嘴里念着了几个来回,忽然又和发疯了一般狂呼着炸起浑身法力胡乱推开艾叶,撕心裂肺喊起:

  “你杀了我!你差点杀了我!你这是要我的命!!你知不知道!!!!”

  顾望舒这一推可是拼尽身上剩下不多的法力,艾叶毫无防备的被他掀出老远,后背撞磕在石阶上才停下,喉间一股咸腥差点呕出血来,却也顾不上自己翻身快爬回去,死死抱住顾望舒的身子运气,是怕他真的气走偏差,再这样耗费心力走火入魔。

  即便他还弄不明白眼前状况,不明白顾望舒为何闻个香就这样了,檀香又是味观里常见的香……

  他这会儿才猛然想起,顾清池给他送香的那天提醒过他,千万不要给二师哥闻到,否则容易出大事。可他却全然没当回事,也没想檀香能成个什么禁忌,早都给忘到云霄海外去……

  顾望舒此时疯魔了一般在他怀里挣扎喊叫,浑身散出来的劲气冲得艾叶生疼,也没放开手,咬牙忍着,反而自己施着更大的力紧抱着替他压制,只想着千万不能让他走火入魔,千万不能因为自己一时失误废了一身法术慧根……

  “小妖怪,我错了,全错在我,你冷静一下,淡定!”

  “你别气,别怕啊,不是还有我在这,你死不了的,别怕……别……”

  “顾望舒你清醒!别吓我!我求你!!求你了!!!”

  艾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抱了他有多久,填了多少力进去,身子下面的人才渐渐苏醒沉静下来,直到最后止了声,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粗喘。

  艾叶这才松开手,过度施力引胸口冽冽生疼,冷汗雨下。眼下他也不是什么修为无边的真大妖,硬去逼自己只会伤到根骨,只是比起瞧着顾望舒因自己的失误这般难受,恨不得全转到自己身上罢了。颇有些力竭的坐到旁边跟他一起喘着粗气,偏头偷看了眼他。

  顾望舒这会儿才勉强稳住心神,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地面,颓得像个什么劫后余生的人,一声未吭,似是在心底拼命埋藏着什么莫大悲痛。

  两人并肩坐在地上,地面潮湿,树木和泥土混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小妖怪,都怪我……忘了你不能闻……”

  艾叶挪近了几寸,像个闯了大祸的孩子,率先开口认错道。

  顾望舒还是沉默着,是个失了魂的人,木头雕的人偶,只留了被抛弃下孤伶伶的□□还残存在原地。唯有风撩动刚被自己胡乱撕扯披散凌乱的发丝,才能勉强看出是个活物。

  他给不出想要的反应,也做不出动作。半晌,才虚弱如蝇道出得话。

  “不扫了,我要休息。”

  “行,咱不扫了啊,咱回去,后面的我都替你干,灰我都会拂,桃符我会挂,屋瓦我也能擦,我腿脚比你麻利……我带你回房!”艾叶赶紧一骨碌抓着顾望舒的胳膊一同爬起来。就是这会儿俩人谁也不比谁健全的,可是折腾了好一阵,把原本没几步的路走出好久来。

  艾叶没敢松手,直到把人好好安置回榻,还把被子盖得严实,没听他在说什么,才悻悻退出屋去。

  艾叶站在顾望舒门外心有余悸怔了许久。他都不知道原来凡人可以脆弱到这种程度,原来护起来有这么难,原来一生几十春秋,亦是劫数众多。

  世事无常,可我只想保你一世健康。

  艾叶暗下了决心。

  人生短短不过几十年,这一点又有何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