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听小妖怪破天荒主动邀请自己进房,可是立刻笑逐颜开的“欸!”,喜笑颜开追了上去。

  顾望舒是个怕冷的人,屋子里一直烧的暖,推开门便是扑面而来的热气。很难想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屋里怎么会有这般生气,丝毫不觉阴冷与不潮湿,烛火团光盈盈,将屋子分割成圆圈几块。

  艾叶对屋子没有丝毫兴趣,只全神贯注于这个终于肯主动引他进来的人,怎么……难道是昨日和他发脾气吵架,认识到自己不对了?又或者是对想不起来的昨夜事耿耿于怀……?

  正专心琢磨着,连顾望舒忽然转过身一把将他搂进怀里都没意识到,身子便已经落入个温暖清香的怀抱中去了。

  艾叶顿时傻了眼。

  “疼吗。”

  他听顾望舒沉声如玉,在耳畔悄声问道。

  “什…什么疼不疼的?你问…哪儿……?”

  艾叶一僵,慌了神。

  什么意思?他不是…不记得吗?

  “我问你哪儿疼吗,你不是嫌我不够关心。”

  艾叶可劲绷住精神,才反应过来顾望舒问的是昨天在清虚观闹的那一出戏,他现在身子里哪儿还疼不疼。可是吓得冷汗差点彪出,赶紧满脸尬笑着从他臂弯底下溜出来,若无其事坐到桌案前给自己倒了杯水,摆摆手。

  “不疼,没事,早好了。哪有你们人那么娇弱,睡一觉就好了。”

  “这么快?”顾望舒自上而下表情奇妙地扫了他一遍,清了清嗓,道:“那就好。”

  艾叶咕咚两口灌了一整杯,压完惊,才算缓过神,仰起脸带着些许抱歉的问:“我昨天…没吓着你吧?”

  “有点儿。”

  顾望舒不假思索回得干脆,也跟着坐到他对面,拉过烛台调整了下角度,好让这羸弱微光能笼罩到整面桌子。

  “我也没想到元神会跟着跑出来,跟被看光了没什么区别。”

  “嗯?元……元神?”顾望舒扶着烛台的手一抖,蜡油溅出少许正落在手上,疼得一缩,眼神“嗖“地飘到艾叶脸上。

  好在艾叶此刻正挪着身子往后边架子上靠,想寻个舒服的姿势,没注意到他被烫着,还自顾自嘟囔着:“还想保持点神秘感,这下全被人瞧见。”

  他停了一会儿,得意接道:“俊吗?”

  “啊,你是说那个……豹头?元神?”顾望舒偷偷把手藏到桌下蹭了蹭衣服,无声暗笑。

  “原来你真不是狗。”

  “那可不是吗!”艾叶扬着个下巴得意忘形的,一边胡乱舞着胳膊,说:“想当年我在那昆仑千里雪障,万里冰封的地方,虽不至占山为王吧,可那片神地,也是日行千里,风雨无阻的!而且……”

  “艾叶。”

  顾望舒一把捏住他乱扇的手腕,打断了话。

  烛影几抖,屋内重新归于静谧。

  唯有火盆里烧着的木炭偶与火星碰撞炸裂,发出点点噼啪断裂声。

  艾叶被噎得一哽,才想发脾气,却见他神色凝重着正襟危坐,气氛突如其来的严肃,总不会预示着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好事。

  “怎么啦。”艾叶有些犯了怂,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你最初来清虚观的缘由,若是我现在问,你能答吗?”

  艾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明显怔了神,一时茫茫睁着圆眼看他,没讲出话。

  “不想说便算了。”顾望舒放了握着他的手,叹气起身。

  “你去做吧。只要伤不到人,我不拦你。”

  艾叶目光随着他升起,撞进那双妃色眼眸中。不懂他为什么不明不白突然提起这茬,绞尽脑汁的想了会儿……瞳孔猛地一缩,弹了起来。

  “小妖怪,你这是要赶我走??!”

  艾叶难以置信的一声惊叫,像个在质问负心汉的弃妇。他让自己去做原本要做的事,岂不就是早做完早滚蛋的意思吗!

  这……这怎么回事,明明都还好好的,不是才和好的吗,昨天不是还……

  记虽然是记不得,可发生过的事就是板上钉钉,早已是再无保留亲密无间的关系了,怎么会突然……

  艾叶脑子一懵,怕被赶走的惊骇和担心带来的麻意风速穿向四肢,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回去。

  难不成……是昨天自己那句气话,说本就不是要留的气话,被他当真了不成?

  不容多想,怕失去眼前一切的恐惧比什么脸面架子都可怕,扑棱着绕开桌子迈过去想抓顾望舒,慌着神的脚下不稳,膝盖撞在桌角咣当一声晃倒了烛台,蜡油掀了满桌斑斑红浊。

  “小妖怪…我没,我没那个意思,我那日说的都是气话,不是都过去了吗,我不走,我不想走,我留在这清虚观就是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火苗沿着蜡油横燃,桌案是木制的,很快跟着起了烟。顾望舒眼疾手快抄起背后净脸盆扣了下去,好歹才险没把他屋子给烧了。

  “那也不能因为我想要你走,就要放把火烧了我吧活祖宗???”

  原本好好一个严肃着的诀离情绪被艾叶这一出搅得稀烂,顾望舒整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但艾叶哪在意这个,忽地弯腰一头顶在顾望舒胸口。他那么直愣的折着身子,姿势古怪得很,顾望舒瞪着双惊呆的眼移到胸前,手扬在两边,不知为何意,又该如何是好。

  接着,艾叶顶一头绒毛,在他胸口反复轻蹭起来。动作轻柔,却叫人止不住想爱抚的冲动。

  是只大猫,服从与撒娇的姿态。

  是他试图在他身上留下标志气味的本性。

  他曾是高高在上,不屑人间的千年大妖。

  可如今却顺从了本性,在他面前,成了只最温顺的大猫。

  艾叶一路从顾望舒的胸口蹭到颈间,细碎如绸的发丝,甚至连呼出来的气似乎也比平时还要急促暖和几分,磨得他是心头发痒,浑身神经紧绷。直到最后一头埋在顾望舒的颈窝里,在那人紧绷着的神经断开之前,才闷出声,变成恳求。

  “你别赶我走行吗……”

  他知道艾叶不属于这儿,他不是个睡在狭小屋子里,唯一能爬的只有院里一棵桂树的家猫。

  他就应该是那个在万里雪原上奔跑策风的猛兽,呼风唤雪,御风而行。

  虽然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让当下的他弱得不像个真正的大妖,又千里迢迢逃到这么远的清虚观来。但他如此定有他的目的,达到了,大概就可以归去以往那洒脱的生活。

  可如今,就算是磐石,也终会被流水冲刷出裂缝。

  他总是拿他没办法。

  打起来皮糙肉厚,骂起来死皮赖脸,撒娇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厉害。

  顾望舒覆手在他头顶,一路而下,捧起发丝举到眼前,再看着顺滑的丝线从指尖散开滑走。

  “我没有赶你走。”顾望舒低喃。“是我要走,这儿留不住你。”

  顾望舒反复抚摸着他的软毛,手法呵护得就像是在触碰什么上等皮草,千金名丝。他也有不舍,舍不得这个唯一愿意赖在他身边的,即便是只妖,却是第一个教他如何做人的妖。

  又或许,是他陪着他一路跌跌撞撞,一起勉勉强强学习做人。

  许久,艾叶从顾望舒的颈窝中撤出脑袋,抹了把刚刚吓出来的几滴小泪珠,抽起鼻子埋怨着发问:“那你要去哪儿,我跟你去就是了。”

  “你不会去的。”顾望舒替他拨开泪湿黏在脸颊上的碎发,语气清淡到令人发寒。“顾长卿送了信过来,说益州有难,叫我去帮他。就他那个乌龟卵子哪还有主动求我的时候,既然都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事态肯定不容小觑。再加上耽搁了这么些天,我……不去不行。”

  艾叶瞳孔一颤,往后跌了半步,才被顾望舒扶住。

  益州啊……

  他是经历了多少生死,付出多少代价才逃得出来的地方,他在那儿弄丢了太多东西,险些包括自己的命。那个终身再也不想靠近的地方……他的小妖怪,偏偏要去的地方是那儿。

  妖门之下,人间益州。

  “所以我说,把你要做的都做了,就走吧。”

  顾望舒扶在他的腰心,认真看着他的脸说:“回真正属于你的地方,冰川雪原也好,寒峰峻岭也罢,你不应该因我被困在这种穷酸地方,还受人鄙视。”

  “我……等你回来不行吗?”艾叶连嗓音都变得焦虑,想留的终是束手无策,想要的总是指间流沙。总是这样,可他至始至终想要的都只是有个容身之地,有个属于他的“家”这么简单。

  “你昏了三个多月我都有好好等你醒了,这回为什么不行?大不了多等着时日!我没什么特长,就是活得特长,等人肯定很在行!”

  “为什么啊?”顾望舒按住艾叶双肩,满是不解,目光躲闪几次还是对上他那双炽烈,诚恳的眼,忍不住呵斥道:“我到底能有什么好,值得你情愿这般委屈自己!”

  “我做不到了。”艾叶被顾望舒看得心慌,还是先侧开脸。看着密不透风的窗纸,思量许久才抬手指向窗外,屋瓦连绵之后,是清虚观阵八卦鱼眼位的夺目高塔。

  “镇妖塔,我就是想去那里的。”艾叶低垂着头,声音堵在胸前踌躇着,囫囵着,犹豫很久,才发得出声音。

  “要我命的妖太多,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反正心如死灰,倒不如苟且躲在里面活着。”

  这个回答是顾望舒意想不到的。怎么会有妖主动想去那个地府炼狱般的地方啊,那个方死方休的地方,怎能说苟且?明明就是生不如死!

  “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你就想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倒不如死在外面干脆!”

  “你不明白,我的命不能就这么随便叫人拿走……”艾叶激动到抑制不住的闭眼。他不知道有些话当讲不当讲,说了,弄不好反倒会拉着他一起万劫不复。

  说他的存在与灭亡,会关系到人间安危吗。

  说其实他本要赌的这场赌注的筹码,是清虚观所有人的性命吗。

  艾叶不敢提起的那个真相,他赢的代价,就是要清虚观所有人命为营。他是要进镇妖塔无疑,可并不是永远耗在里面。

  他会等一个人来,赌赢了,那人便会前来血屠清虚观,摧毁镇妖塔,只为救他出去。

  可他现在做不到了。他不敢赌,只因这世上有了他想为之停留的夙愿,一入其中深似海,他放不下。

  “所以……你当初杀人,就只是为了让顾长卿抓你进去。”顾望舒眉间起褶,疑虑中甚至交织着怀疑。

  “杀人?”艾叶笑答。“我几时杀过人,随口一说你还真就信。我哥曾跟我说过,既然做妖太难,不如成仙,这三界总有地方容我留。既然要修仙,定不会要什么无辜人命。”他收回眼,像个憧憬明日的少年,说:“我只不过是偶遇一路死人,为了让你师兄抓我将计就计罢了。”

  顾望舒就这样看了他很久,目光无边无际,像要将眼前人看个精光。

  他好像第一次听到艾叶主动提起自己的兄长,虽然只是一笔带过。

  他到底还有多少自己看不透的秘密,多少道不出口的历程,不是一句两句话解释得清。

  是啊,他可是活了千年,哪怕仅仅是时光年轮的累积,都是他承受不起的沉重。

  既然看不透,倒不如不去猜了。

  他拗不过,长叹一声。

  “如果你的目的真的只是进镇妖塔,我也不会让你去。虽是陋屋寒舍,也总比那鬼地方要强。只是……”他捏了捏艾叶劲健膀侧,拍了一拍。

  “此去一别,期限不明。”

  “平安就好。”

  -

  顾望舒走的那天,阴雪连绵的日子,难得放了晴。

  正值腊月三十,清虚观上下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溢出红裱,已经有按耐不住的小道童天刚亮便在院里放起炮竹,火房院的马车一直没停,一车车的拉着为年夜饭置办的食材年货。

  各处欢欢陶陶,其乐融融,一年仅此一次的盛会,是谁不满心期待。此般欢愉,却没有他一个。

  顾清池老早便候在山门,看顾望舒骑着青骓马,一手撑伞。只带了少许盘缠包袱,艾叶在前面替他牵着马走。

  他不想这大好佳节里兴师动众的叫人夹道送别,扰了别人过节的兴致,反正也喜清净。

  顾望舒从马上弯下腰来贴上艾叶的额头,玩笑似的威胁低语道:“我不在这儿,你若是敢欺负清池莫儿,或是又像上次那样无缘无故发脾气推了清虚观,我回来弄死你。”

  艾叶笑,“寄人篱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清池多少不舍的拍了拍马首,顾望舒这一走,观里能掌事的,就真只剩他自己了。

  “师哥,确定不吃了年夜饭再走?”

  “不团圆,吃个什么劲儿。走了。”

  顾望舒驾起马缰,长吁过后,将一切声势浩大的隆重付之身后。

  快马裂风在耳边穿过猛烈风声盖过心头千思万绪。他回身,听到身后清虚观内临近午膳时分,火房部燃起热烈炮竹,驱邪迎新为意。

  这场一年一度的庆典。

  从来都未曾属于过他。

  ——卷一完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看到这儿的大家

  这是我酝酿多年第一次决心写的文,一开始的时候文笔青涩不足之处很多,步入第二卷 后才算掌握些许节奏触感,绝对不会辜负没有半路弃文看到这里的读者大家的期待!

  其实更第一卷 这个过程对我而言也是心理压力非常大的一件事,因为作者是全文WPS存档,当全篇写完回来看前面一卷不成熟的笔触时自己都会产生“真的会有人看这种垃圾东西吗”的自我怀疑,阅读量和收藏迟迟上不去,想修改又不愿动剧情,毕竟伏笔几乎都是埋在卷一里。

  都是抱着“我相信我自己后面写的东西很精彩,我一定可以”的心思坚持到现在,无论当下结果如何,往后不负本心把的把这部真是熬了心血进去的文更完,才是最重要的。

  自己努力进步!

  会越来越好的!

  第二卷 :雨仍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