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下山第一日,曾去花满楼探查影门一派去向。可惜影门门下一向行影无踪,难以追寻,加之前些日花满楼莫名受了风雪灾,痕迹皆被掩盖,无功而返。

  第三日,途径陇州,天降大雪封路,车马难行,迫不得已寻得座当地旧观一宿。

  这破观年久失修,早就没了人住,香火也少的可怜,连墙角蛛网都结了霜。空气中结着阴湿气息,草棚破损处漏下的雪落了供台满桌。

  借烛光笼罩看得清观里供的是个凶神恶煞的高大木制武神像,手持木牌,上面的字已经被水浸腐烂模糊。特别是一尊破败血色赤面,涂红黑画彩,獠牙尖利,倒挂着不知何时落成的乱鸟窝。

  虽然不少天神像确实以丑恶面貌为设,有驱邪护法之用,但修得这般恐怖,别说是鬼煞了,怕是连人都要吓跑。

  不怪这般破落,没有香火。顾望舒心里虽是这么思量着,但也看得难受,毕竟是保一方安宁的神像,这么荒着太心酸。于是走过去用衣袖扫了扫供台上厚厚雪灰,靠火匣过去,才看到一排题字:日游巡。

  原来是凶神巡查,日游神啊。怪不得修的这般可怕。

  顾望舒钻出观门瞧了瞧这迷人眼的大雪,很快又退了回去,再凶的神也比不上眼前风雪凶。只好从行囊中取三炷清香,举至额前躬身敬礼,插在冻得发硬的炉灰上。

  也不知是这破烂废观时隔多久才飘出的供香,心中默念“常焚心香得大清静,信徒途径此地遭遇风雪,还望上神不弃,收留一晚。”

  直到三炷香齐根燃灭,顾望舒才揉揉冻得发麻的膝盖站起身,往两只彤红的手心里使劲儿吹着哈气。眼看着天色转暗,风雪丝毫没有减淡的迹象,看来真的免不了要在这儿勉强睡上一晚。

  他在这神像四周走了几圈,也没发现半个能用来烧火的材,外面雪估计深得过膝,更别提出去寻。地上铺着看似唯一能使得上的稻草也都阴湿着派不上用场,引不着火,只能无奈解下临行前艾叶送他的兽皮披风裹在身上,缩到神像后面背风的地儿打算浅眯一下。

  哪知刚闭眼,身边稻草堆里忽然窸窸窣窣动了起来,紧接着传来阵“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

  这破观本就阴森可怖,黑得难辨东西,气氛灰蒙蒙的,再加上他进来这么久也没察觉半个人影,还以为是哪来的孤魂野鬼,吓得一把剑抽出来就要往里边捅。

  顾望舒借烛光看到稻草堆底下连滚带爬扑腾出一个灰头土脸的老汉来,浑身破破烂烂的看着像个乞丐,但却身材十分高大健硕,沧桑干枯满是病色的脸也遮不住一双正气明眸,咳嗽不止,似是病入膏肓。

  顾望舒见状赶紧收了剑,为这般失礼连声道歉。老汉憨声笑了笑,道:“我见小仙人您一进来就燃香拜神认真得很……咳咳咳……生怕扰了您就没敢吱声,老汉我这咳嗽的老毛病可是憋得辛苦,还是没忍住吓着您……咳咳咳咳,不怪,不怪。不知您这是专程来跪香的,还是躲雪啊?”

  顾望舒打量起眼前老汉,这么冷的天抱着病体还只穿着单薄一层破旧的衣裳,打着赤脚。身子比起寻常人要结实不少,领口露出苍老黝黑的胸肌贴着薄薄一层皮,皮下肌肉血管青红交织的纹理清晰可见,随着每声咳嗽缩紧跳动。确实不像个乞丐,更像是个挑夫脚公之类。

  顾望舒拨平身下的稻草坐在上面,隐约觉得这些草被雪气洇得湿湿的有些别扭,不知道他是怎么安稳睡在里头。

  “贫道就是避避风雪,这么晚了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不如将就一晚。”

  老汉见他坐下,也就不客气的跟着侧躺回去,撑着脸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这白发道士,打趣道:

  “我说这位小仙人,您只是进来避个风雪,还如此诚心去拜这都快烂成蛀虫窝的丑神像做什么。依我看啊,您若是将来飞升登仙,肯定比这鬼东西仙班高得多,不如多拜拜自己。”

  顾望舒没把他的话当成回事,毕竟这老汉肯定是个不信仙的寻常人,有这种不惧避讳的想法很正常,只是被他逗得乐,连连摆手应他:

  “大叔,您可别当着神仙面这么说,好端端的该折我阳寿了。每一尊神守一方土地,神生来为人行事,哪怕无人奉香,也都是职责所在,又怎能因容貌擅加评价?既然荒在此处有缘相见,我还有求于他,岂能不敬呢。”

  老汉听了他的话也哈哈直笑,又被止不住的咳嗽给生生堵了回去。顾望舒看着他捂嘴神色痛苦,正欲关心一下,却见他一个翻身背过身去,好不容易止了声,才挤出话来。

  “我老汉儿不过一个用命换财的粗人,不懂你们这些仙人规矩,只知道这破观又漏风又漏雪,这神像长得又丑又唬人,阴森森的歇息起来不舒服,不是什么好地方。小仙人您也早些休息,等这风雪弱了,尽早赶路去吧。”

  这破观的确和老汉说的一样,刚进来的时候还觉得能遮挡风雪挺好的,可倚着昧上一会儿,返潮的寒气便止不住往身子里钻,又升不起火,再怎么紧着裹袄子都无济于事。

  这漫漫长夜,越是夜深越是苦冷,顾望舒辗转反侧,冷得怎么都睡不着。困得厉害稍微睡上一瞬,也很快就被一阵阵无处可寻的阴风给吹醒。迷迷糊糊之间,他竟开始似梦非梦的想起那个身子就是个暖炉的妖来。

  如果此时他在这儿的话,是不是只要抱着他就不会冷了。

  于是乎短暂的梦境中,他已经开始去抓艾叶的身子。

  眼瞧着马上就要拥那个笑得一脸天真的暖炉入怀,又一阵强烈到要咳出肺子的咳嗽声把他拉回这冰冷的现实里。

  顾望舒睁起双惊悚的眼盯着破烂草棚屋顶,比起这观里的冷,心头恶寒更是要命。

  这是被他下了降头了?怎么连做梦都想去搂他?!

  一个寒噤麻到头顶,这回可是真的清醒过头,不敢再睡,郁闷的抱头连翻了几个来回的身,揪着头发狂甩起脑袋。

  “对不住啊,吵醒你了?”

  老汉睡在他不远处,很是抱歉的试探性问了声。

  “没有没有!”顾望舒赶忙解释着,“是我自己睡不着。”

  他听那老汉似乎叹了口气,坐起身。威严静肃神像之下,两个萍水相逢互不相识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坐在寒夜之中,隔了很久,老汉终于先发了话。

  “正月初三,还是新年伊始,阖家团圆的日子。这时候远行借宿在个破观中的孤独行客,小仙人可是有心事。”

  “我能有什么心事。”顾望舒无奈笑笑,道:“赶路罢了。反正也没有可以团圆的家人,这年,过不过与我没什么意义。倒是您老为何要睡在这里?”

  漆黑一片,两人都看不到对方的神色,全靠语气意会。

  “我是要回乡的。在外漂泊太久,收了封家书说我多年未见的女儿寻得如意郎君要嫁人,便想着不如借此机会回乡吧。妻子早逝,只有个漂亮女儿,必然要赶在春节之前回去见她,都不知道她现在出落成个什么样子。怎知半路风雪太烈,多年痨病忽然加重,走不动啦,赶不回去啦。”

  顾望舒爬起身问道:“敢问大叔是做什么的?”

  “我?”老汉侧目看向他,层层乌云叠照交错偶然洒下一抹月光从破洞照向观内。虽只是转瞬即逝,顾望舒也借此清晰看到老汉一双说起女儿时发光皓眸,是连病色都遮掩不住的神气骄傲劲儿。

  顾望舒接不上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安慰,还是感慨。他一个木人石心的,贸然发言恐怕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倒不如沉默。

  “小仙人,您就没什么挂念的人吗?”

  顾望舒被他问得一怔,答不上话。挂念?他几时想过这些……

  “没有吧。”他恹声答道。

  老汉在身后爽朗大笑,说:“怎么可能没有,人活一世,存在的理由便是有人挂念,或是被人挂念着,不然和死人又什么区别。小仙人您有那么多心思念经悟道,为何就不能分出些来关心关心你自己,或是身边人呢?”

  顾望舒被这么突然一问,不由自主会去转念想这个问题。的确,他人生这二十余年哪一刻不都是为自己活的,为了护着自己,为了不让自己受欺负,把心封得跟个铜墙铁壁一般刀枪不入,何时真的在意或是琢磨过身边人的心意?

  事到如今,硬要自己去想,到底会有谁能挂念这孤傲不驯,不近人心的无情之人啊,而这般封闭自我的自己,又怎可能会挂念他人……

  他的人生就如同身体外形相同的,就像是一张白纸,洁白无瑕,一尘不染,却也毫无滋味,索然无趣。

  在这如同屋外一望无垠纷飞大雪的生活中,朦胧中,有位就生在雪中,以这寒英琼芳为室的明朗,似一束他见不得的光芒,为这片冰天雪地添了一笔生机。

  或许是他冷得发懵疯癫了,才会满脑子都是他吧。

  可无论如何,此刻当下,他的确只能想到一个人,而那个人也切切实实的,就是他。

  顾望舒不禁陷入良久的沉默与深思。

  “算啦,我一界粗人,说的都是俗语屁话,小仙人也不必往心里去。条件虽然辛苦但还是要早些休息,明天才能方便赶路嘛。我也是能走到哪就到哪,万一呢,总不至于半路放弃,余生有限全都用来后悔了。”

  狂风从破洞处穿堂而入,在这不大的屋内卷起凄号厉鸣。顾望舒听那老汉说了一堆瞎话后很快又响起鼾声,反倒只有自己品复着他那无心之话,越来越难以入睡。身子疲倦得很,脑海里却汹涌澎湃的不想让他休。

  顾望舒换了个姿势重新躺下,放空呆望着日游神像那双藏在月影后发乌褪色的赤瞳。他其实明白,有很多问题,神给不了答案,大多时候,神也救不了你。甚至神还不如偶然路过的老乞丐教会你的道理有用。

  饥寒交迫之时,一味求神眷顾,还不如陌生人给的一张馍饼真实。

  神护的都是为拯救苍生的大义,可人活在世上,渺小的一个,比起大义,他们更需衣食不忧酒足饭饱的小爱。

  顾望舒翻身把脸埋进兽皮披风里,烦躁中狠劲吸了口气。兽皮土腥野生味中,似乎还残留着艾叶身上那股微弱的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