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与艾叶行至兴州,才重新寻到马,姑且算是归了正常。

  早已耽搁了太多时日,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只是顾望舒无论如何都再不接受艾叶变着法儿的缠着要带他疾行的意见,甚至连话都不多,匆匆闷声赶路。

  不乐意拉到。艾叶渐渐也断了念头死了心,反正累他不如累马。

  好在之后一切还算是风平浪静,六日后两人终于晃悠到了益州城。

  他们是近酉时到的城下,天色渐转昏暗,土色城门平地而起,在辉橘色晚霞下投出大片阴凉,隔绝喧嚣,将辉煌藏于身后。

  益州城的城门总是那么饱经风霜的庄严肃穆,严不可犯,让人觉得这稳重死板的城墙后定是如镇于大漠边疆的凉州城一般,黄沙漫天,土城比邻,将士皆身披红纹盔甲夹道迎守。

  这大概是所有初到益州人的第一反应,无一例外。顾望舒立在高大的城楼前,吁停马,抬头看着城匾上被风磨褪了色的大字,夕阳已然失去戾劲,伸手收起了伞。

  一路风霜,束得再仔细的头发也会散下几丝不听话的挡在额前,艾叶在他身侧,偏头看着他在这片晚霞末路的光影中,理了理碎发,像是永远落着雪的长睫一抖,霞辉映得他整个人散着金光。

  他可真漂亮。艾叶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哪怕是在身边偷看了千万遍,依旧如此。

  他必须是我的。

  艾叶策马踏了几步停在他面前几尺的位置,伸手取下头上帷帽,散下头长到铺满马背的雪白棉发。

  他和顾望舒看起来是几分相似,却又完全不同。虽然都是白发,哪怕顾望舒更是浑身裹了层冰霜的白,连瞳色都与常人有异,灰妃色在特定的阳光下甚至会泛出鬼目赤色,可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生得与众不同的人类罢了,最差也是被叫成妖人。

  但艾叶不一样,就算是肤色平平无奇,黑眸明亮精气,都抵不住那头绵密及踝的长发,像是滩万古不变的积雪般柔腻,怎么看,他都不像个人。

  顾望舒见此举心生疑惑,问:“不带了?不怕引起骚乱?”

  “益州城人多。”艾叶回头冲着他笑。“你不是不喜欢别人盯着你看,那就叫他们看我。”

  艾叶扯着马在他面前兜了个圈子,添道:“何况,我也不喜欢别人看你。”

  顾望舒听得出他话里有话的意思,很是无可奈何摇摇头不再理他,往前几步驻马在城门外的公示板前看了一会儿,又回去艾叶身边,翻身从马背上下来。

  “下马。”顾望舒招呼道。“我看公告今日益州城不许跑马,就在这儿还了吧。”

  “可是为什么啊?”艾叶听话的跳下。

  “今日正月十五。”顾望舒说着话,不动声色眺望起城门后隐隐可见的花灯影子。

  “上元节,我们赶上了。”

  他走过去将马缰仔细拴在驿站马棚前,背影俊朗对着紧随其后的艾叶,沉默片刻,低声道。

  “你不是想和我一起过个年吗。走吧。”

  ***

  上元佳节乃百姓团圆欢乐日,益州城处处祥和喜庆,毕竟是一年到头唯一解除宵禁的一天,无人不在期待着久违的夜色之下,益州城美景。

  这也代表总镇府可就没那般轻松闲暇了。天没亮兵士们就开始出街封路,检查各处街道,铺设花灯装饰,打点商贩……事情多得这些个官员脚打后脑勺得团团转,忙前忙后连口饭都吃不上。

  另一边,知州高德高大人要与总镇将军交接的事物太多,再不情愿也还是主动去屈驾去了总镇府商议要事。好在冯汉广一大早就披甲带胄的带着人马上街巡查,总镇府里现在只留着姚十三与他一并焦头烂额处理着各种琐事,的了结论再下达给传令官叫外面的人去办。

  “东西两街要悬五里花灯,主道定然是不能走车马的。但这样又会拦着南北两市的营生,高大人,您叫人将天灯的商贩都移到南市去。南市刚好有鹊岚桥,地势高,适合放天灯,又好分散下东西街的行人压力。”

  姚十三十分专注的在城图上挥笔规划,高德跟在旁边起草文书一份份给来传令的人递着,停笔时便认真听着姚十三讲。这位益州城年纪轻轻的军师大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只会成日吟风弄月,饮酒作乐的一个人,真到用时才知道他是有多条理清晰从容不迫,与冯汉广雷厉风行的作风不同,他是慢条斯理步步为营,不急不躁的逐步攻破每个难点,就算不愿承认,他的确信服于这位美人。

  高德觉得这样的人更可怕。

  水煮青蛙的做派,在你还未察觉之下已被慢慢蛀空,笑里藏刀。

  高德听得认真,目光却总是忍不住从地图上瞟到姚十三两只都裹着纱布的手上。他只知道前些日子冯小将军受了些伤但是早听说好透了,却不知姚军师什么时候也负了伤。只是当下大家都忙于琐事,他也不好问,不方便关心,分神的事儿一来,难免跟不上思考进度。

  姚十三眼色快,看高大人一会儿一打量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抿嘴笑道:“高大人,我早已无碍,不痛,是将军偏不让我摘罢了,不必担心这个。只是那商贩名单可有拟好?我再检查一遍,就派人下去安排。还有这是此次大致拟的支出详细,财政出资方面,还请知州大人点算。若是觉得哪部分不合适尽管与我讲,现在来得及参着您的意见修改。”

  高德听了赶紧从怀中掏出个册子递上去,又随手接过姚十三请的文书。姚十三办事虽然是面面俱到仔细得几乎没有差错,但自从自己上任之后总镇府不再代理行政务财务滋事,果然这边立刻干净得跟一刀两断似的,根本不用自己担心会不会做成什么傀儡文官,被夺权操控。

  事无巨细都被分得一清二楚,总镇府只管护城巡查,办事出个人力,像是这种大的节庆便起个策划,到最后决策权与资金财务上都还是高德这边定夺,毫不僭越半分。

  但无论怎么说,益州城内还是冯汉广的权势最大,话语最有威力,自己这个举目无亲的新官可比不上。再加上姚十三办的事他可挑不出骨头岔子,怎么说想要搞好两方关系,那必然是要他这边多趋炎附势一些。

  高德只大致草草水了一眼,便在文书上盖了章,交与下人去颁银两了。

  “东西两街小巷众多,人多眼杂的,治安方面大人且放心就是,我们早前就已经安排好巡逻人员,届时小将军也会亲自上阵,剩下的我们这边来忙就是,您大可携家眷一起去游街赏灯了。祝愿大人天官赐福,上元节安康。”

  送别高德之后,姚十三才见着顾长卿早就带着一帮人立在堂外侯着,赶忙起身理了理久坐发皱的衣袍,收起忙碌整日的怠倦,带着些许歉意笑着迎过去

  “真是抱歉,让顾先生久等了。如今所见,今日确实忙得不可开交,还望海涵。”

  “哪有哪有,是我们叨扰。”顾长卿领众道士作了揖,说:“上元九炁赐福天官,妖邪应是不敢在今日顶风出来作祟的,也便没什么大事可做。我们在这总镇府借宿得久,想着若是能帮上什么忙,姚先生就不要与我们客气了。”

  姚十三听了这话,知道此时若是再推辞反而不好,但也不想麻烦他们。毕竟这些日子益州动荡不安,除妖驱邪的事做得多感谢都还来不及,便顺水推舟回答道,“那顾先生不如带着大家在街上巡查着,也顺便看看花灯转一转。我们益州城的上元节,可是不比京城差的热闹呢。”

  -

  当打更人手中锣鼓连敲三击,敲得是落更,益州城的夜,便也到了。

  百姓在家用过团圆饭,纷纷走出家门。破例解除宵禁的这天,注定要彻夜欢庆至天命。无论深居内阁的羞花闭月的闺秀,还是意气风发凭栏得意的少年郎,无人不在期盼着这一年一度,一期一遇。

  无谓乎贫穷富贵,身份阶级,上元佳节是人间盛会,不为谁独享,不偏护与一人。

  夜幕落下,人声沸起。五里花灯沿街而明,形态各异。祥云图纹红穗风起,人群接踵摩肩目不暇接,孩童们提着兔儿灯从腿间推挤而过,笑声脆耳的,一个个攘着停在卖花糖元宵的摊前,扒着人家的货摊眼巴巴瞧着。

  在这欢歌笑语,亭台楼阁之后,一轮圆月亭亭立于深蓝色苍穹之间,素雅娴静。明朗清澈得仿佛触手可得,随时都会坠入人间,化为点点银星,融进这水波荡漾,水灯灿烂的护城河中去。

  艾叶手中提着只四角如同楼台飞檐似的花灯,纸面上精致的绘着月宫仙人。仙人的披帛总是无风而起,长发曼妙,哪怕只是个背影,柳腰纤肢,都能引人无限遐想,和对天宫的向往。

  艾叶转身看向站在河岸边望着月等他的顾望舒。

  他立在月下,身披清光,孤身只影,遗世而独立。从远了看,与身前月上纹影完美重合,那些既被传言为玉兔捣药,又被传言为仙子飞升的纹样,此刻在艾叶眼中,都是他。

  无论清虚观内,后山禁地,富水镇外,还是益州城,只要有月升起的地方。

  他都是景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