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翻起眼球偷瞄,神情像极了个做了坏事咬坏主人心爱物什的心虚小狗。吧唧吧唧嘴,喉结上下滚一滚,偏头避开顾望舒那分明平淡如止水,却能将他灼烂的目光,只哼出了个蚊蝇细弱的:“嗯……”

  顾望舒胸口还撕拉的疼,没什么力气一直蹲着,便用手撑着身子,忍着酸痛缓慢席地坐在面前,把药布搁到一边,认真道:

  “说吧,别憋着,我听。”

  艾叶不敢看他,目光闪烁躲藏,整张脸涨得通红几乎滴血,幸好是在个昏暗的房间里,对面的人应该看不清他此时窘态。

  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是好。

  顾望舒见他半天都没吭声,手里血淌了一地也不管不顾,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便强行探身去抓他的手。艾叶被顾望舒这突然的一凑惹慌了神,直将手藏在身后往后仰着身不让碰,情急之下喊出声来。

  “我说!我说!你且先别碰我!”

  顾望舒扑了个空,腰侧刚又被顾长卿踹了一脚此时疼得很,擎不住力,一个重心不稳直接砸进艾叶怀里,脑门正撞在艾叶下巴上,两人都“哎呦”一声疼得嘶嘶啦啦,顾望舒更是一时半会找不到重心,直起不来,惹得脾气登堂而上,闷在艾叶脖子里骂骂咧咧道:“抽风啊你?!”

  艾叶赶紧腾出没伤着的那只手给他重新推起来,手掌下顾望舒一颗心跳频率清晰可辨,每一声都直敲在他心坎上。

  就好像那夜他伏在自己身上,浑身滚烫炽热,试图去寻找一丝冰凉慰藉时,一声声敲在他心头的跳动。除了比现在的更加真实外,并无不同,就是他。

  艾叶着了蛊,即使顾望舒已经重新坐稳,他也没能放下手来。

  “你就……真的有那么讨厌我吗。”

  艾叶低着头,念出了声。

  “觉得我对你的这份心意,难堪,困扰,羞愤,恶心,厌恶……不值一提,才避而不谈的吗。”

  顾望舒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手,听他咬牙说完这段话后痛心得捏成了拳,紧紧攥捏着自己前襟的衣服,直到板整衣襟被揉成一坨褶皱烂布,依旧颤抖用力,与抽噎声同频,和啪嗒掉落在地的泪滴声。

  顾望舒恍然一惊,他这是在哭!

  莫名说了一堆自己听不懂的话,然后就兀自哭了?

  “你说什么啊!我何时曾言讨厌你了?有话好好说,男子汉大丈夫哭个什么劲儿!”

  “那你为什么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什么要装成不记得!”

  艾叶执拗的转回头看向他,声嘶力竭在哭喊,泪水不争气爬了满脸,弄得自己湿淋淋潮乎乎的,不忿与羞愧交织。

  他不在乎了,如果顾望舒真的这般羞耻于那天的事,真的那么鄙夷嫌恶于两人发生过的关系,那自己的坚持与纠缠还有什么意义?以为的固执讨好终会融化寒川泠月的心,可最后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只不过是在践踏那人被凌虐破碎的灵魂,只是在他人生中累积到入骨化脓的伤口上不断撒盐扯拉,所有自以为的“对他好”不过都是自欺欺人,自我感动,实则只是不停在让他更为痛苦不堪一味忍受!

  那我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

  艾叶猛然记起顾望舒曾在深林中扪心疾首的求他放过自己,那时为何没能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许早已远远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他早就受够了厌倦了疲惫了,也许他求的真的不是救赎,只是想安静孤落的活这一辈子就够。

  顾望舒就是天际上那轮孤月,他不需任何人的怜悯与同情,也不需要陪伴点缀,一个人就足够发光发亮。阴晴圆缺自有天道,不需要自己假意的施舍,即便本身无光,也能为世人张须烛。

  一个生来不凡的人,必然要走的也是不平凡的路,又何必妄想能引他步入俗世,尝人生百态呢。他不属于这人间,而我也,本不应属于这里。

  “罢了,罢了,罢了……”

  艾叶连说三声罢了,任凭泪水肆意,他停不下来。

  毕竟是自己第一次动心,第一次认真,第一次将一个人看得比自己命还重要,也是第一次希望一个人能真的幸福。

  “我走……我不再纠缠,我放你走……”

  即便如此,决意放弃对他而言还是撕心裂肺的痛绝。

  艾叶不敢再去看顾望舒一眼,他知道那个人只要一个眼神,都能让自己动摇,让自己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我一个人就够了,不能再拉上他一起。

  他毅然决然起身。

  顾望舒一头雾水坐在地上看着他哭,至始至终没弄懂他说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是因为什么哭成这样,只是听他说到罢了,要放自己走。

  顿时不详的寒意升上头顶。不对劲儿。

  直到艾叶贸然起身,顾望舒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的跟着蹦起,还坐在地上便一把拉住艾叶那还只流着血的手腕,眼中神色惊慌失措。

  怎么突然就要走?

  已经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决意和他一起逆天改命,哪怕是刀山火海下地狱也在所不辞,本以为自己一颗再也不会因任何人而跳动的心,现在总算好歹勉强有了能付之真心的信赖,他却说要走?

  别的管不上,顾望舒只知道现在的他,没了艾叶不行。

  没了他,自己可是连人群都靠不近,连个山野都翻不了,酒馆饭楼都不敢进,佳节庆会也不能看。

  艾叶都带着自己尝过这么多新鲜的滋味,带自己看到了这世间的好,到如今却突然说要走,岂不是又要剥夺他这些?

  就好像你是问一个天生的瞎子,如果给你一天光明,要还是不要。

  换做自己,定会选择不要的。

  你都见过了那些美好,再突然被剥夺,岂不是比干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向往要残忍许多?

  为什么天意要如此弄人,所有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拥有的东西,那些别人都有却只有自己不配的东西,最后都要被夺走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顾望舒语气中带着些慌乱的恳求:“你说明白些好吗,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说我讨厌你!”

  艾叶死咬着唇,手上溢出的血顺着顾望舒胳膊往下流,也只是停顿了那么一小会儿。

  “对不起……”他说。“你不用再勉强了。”

  说完甩开顾望舒的手,头也不回的推门而去。

  顾望舒这一下彻底慌了神,他挣扎着站起身追出去,忘了自己还衣冠不整,甚至忘了现在外面可是个大晴天。

  赤脚踩在浅夜薄雪上,阳光下大片裸露着的凄白胸口光滑紧实,冷风吹得人汗毛倒竖,吹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却只顾盯着艾叶拂袖离去立在院内的背影,看样子马上就要策起风远走高飞。

  那自己可就真的再追不上了!

  “艾叶!”他在后面大喊,赤脚从门前石阶上跑下,未束的银发散了满肩。一向端的是个衣衫齐楚冠冕堂皇的人,此时满心却只一个念头。

  不能放他走!

  可还未等他触碰到艾叶衣角,甚至两人还有个数尺的距离,艳阳入眼,才是他真正噬心挫骨的痛,“唔”的闷哼一声抱头蹲到地上!

  顾望舒几次试图撑起身子逼自己睁眼,哪怕就是一下,一小下,他都想趁机冲过去抓住艾叶留住他,可现实却只是痛得他想生挖出这双没用的眼来,根本不给丝毫撑开眼皮的机会,别提去追,他现在可是连站起身都起不来。

  可现在若是站不起来,他就真的走了……!

  起……起来才行!

  为难绝望之际,忽觉自己被人横冲过来拦腰撞起,惯性大得他几乎是双脚离地硬生生被夹带着摔回屋里,后背“咚”的一声顶在松软棉被上,眼皮上一黑,应该是没了光,才惊慌睁开眼,被阳光激出的眼泪没了阻拦,奔流而下。

  “你疯了!”艾叶不可理喻的怒目而视,身后还残留着御过风的寒意。“就这么就追出来?烦请您心疼心疼自己身子好吗!”

  顾望舒被泪水糊得眼前一片模糊,天地颠倒人畜不分,可他知道说话的是艾叶,不由分说扯住面前人胳膊拼尽全力给他倒摔在榻上,翻身按死!

  “你别走……”顾望舒语气中带着恳求的颤巍,双手按着艾叶的胳膊撑在榻上,将他一整个圈于住,生怕有了丝毫缝隙这只灵巧的大猫便会顺势溜走。

  “有话好好说,刚刚的话你都重说,重说!我没听懂,我不明白!”

  顾望舒身上携着清淡桂香,如暴风狂雨一般席卷而来,不带一丝怜悯的粉碎击垮着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死心,弑魂夺魄,要他注定沦陷,要他无法自拔。

  野兽就是有这么一点不好。不像人似的可以随时随心控制藏匿自己的七情六欲,野兽不一样,他们总是直来直往,喜欢就去夺爱,恨就去撕咬,想做什么。

  便一定要做。

  艾叶清楚自己披的是块再完美的人皮,皮囊下终究只是个无所顾忌的野兽。

  便又急又恼,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发觉自己不再受控了。

  而跪压在上的人,似乎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顾望舒瞳孔赫然缩紧,带着急躁不安的清冷面庞上闪过一丝惊愕。

  “你看吧,我……”艾叶绝望阖眼,满心以为这次是真的要被顾望舒厌恶至极。本想全身而退,到最后却还是沦得这般难堪。

  “什么什么样的东西!”顾望舒回手掌劲似风隔空关死刚刚被冲开的房门,再俯身到他耳边,带着怒气沉声低喃。

  “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会不知道吗!都这样了还一走了之怎么能行,以前欠你的,这次换我救你。”

  艾叶嚯地睁大眼。

  “只是这次你要放小些声音,外面……人多。”

  “也不许再咬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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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望舒俯身吻住艾叶的嘴,将他的呜咽生生堵回口内,舌尖有意无意舔舐着几颗虎牙,尖锐处磨得人生疼。

  艾叶生了颤,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或是反射性想闭嘴发声,岂不是要将他的舌头咬断啊!越发这样想着,也就愈发紧张得窒息。

  而顾望舒这种将自己亲自送入捕食者口中的猎奇感,困兽的占有欲,只会沉溺,往复,更为热烈。

  这般胡闹,使得艾叶在他面前仿佛就是个丢盔弃甲,任其摆布的俘虏。

  顾望舒忽地松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低声质问道。

  “你上次说过的话,再说给我听啊。”

  “什……什么……啊?”

  艾叶脑海中空白一片,好似真的已经溺死了,没气力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叫我什么。”他提醒。

  “小……小妖怪,小妖怪!顾望舒!!”

  艾叶在一波又一波颤栗中叫喊出声来。

  “还有呢?”

  “我,我喜欢你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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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艾叶:“非得一哭二闹三上吊才行。”

  顾望舒:“……”

  *本章4700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