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中了情花毒,不是会记不得当夜的事吗?那时直接骗他无事发生不就好了?也就不会留下什么阴影嘛……”

  “不记得…?谁和你说的?哪有那么好的事。”顾长卿奇怪的挑了艾叶一眼,扭头稍加思索了,接道:“和醉酒似的短暂记忆模糊或许有可能。但总归,都会记得起来。”

  ……

  顾长卿见艾叶跟中了流矢似的“噌”一声站起身,踢到脚下刚摔在地上的铜盆叮当作响,趔趔趄趄连退数步撞在床沿一屁股跌坐下去,倒吸一大口冷气双手捂住嘴,指下力大得脸颊都泛白,跟大白天撞了鬼似的眼瞪得溜圆。

  说他都记得!

  那晚,事无巨细,从始至终……他是都记得的!

  一举一动,一字一句,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装作记不得的模样无事人一般继续与自己交往啊?到底是有多不想提,多难堪,多……

  他对自己不是有仇必报,有账必算,有话必讲的吗!

  只觉得全身轰隆隆的塌了个彻底。

  ***

  一边顾望舒还在补觉,睡得正香,房门“哐”地一声被人踹开,吓得魂儿都差点飞走,瞪个茫然失措的眼盯着天棚,心脏砰砰跳,好一会儿思考现在在哪儿,不是又地裂了吧,难不成进贼了……

  还没等他缓过神,木然一转头,就看到顾长卿和艾叶两人一前一后立在他床头,至上而下俯视着,还都是横眉怒目,咬牙切齿。

  窗外黑帐被昨夜的风撕开个小口,阳光自缝隙趁虚而入。只一束暖斜光似末日余晖一般落在那两人脸上,更添了几分梦境混乱似的不真实。

  ……

  “唔……这是什么倒霉催的鬼压床啊……怎么还是他俩……”顾望舒口中囫囵嘟囔着,一边懒散的举起个手臂,比了个七扭八歪的手诀,口齿不清念着什么“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诸邪退散,急急如律令……”

  隔了一会儿,没再听着什么声,顾望舒又眯起半个眼,瞄见这俩人还立在那,甚至脸比刚才还黑,更加不耐烦自言自语道:“这什么鬼啊这么执着……鬼兄,麻烦您去吓唬别人行吗,你化什么不行,偏要成这俩人,真的烦……我就数三个数,再不走,我就……”

  顾长卿忍不下去,一把掰着肩膀给他提拉起来,冲着耳朵就是一声怒喊:

  “顾望舒!你还有心睡!给我滚起来!!!”

  顾望舒醒了。

  他木然直视眼前这掐着他衣领,一脸要吃人表情的男人,又瞥眼看了看旁边同样气势汹汹的艾叶。

  不是梦。

  离得近,顾长卿衣袍上长久浸在檀香中的余香熏得他一阵阵犯呕。强忍想吐的心情,双手反扣在顾长卿手上,冷静道。

  “干什么,想开了,决心取我命了?”

  “你明知道苏东衡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要去见?鸿门宴也要赴?!”

  顾望舒眉头一紧,没马上回答,反而扭头看向艾叶。

  “你……都同他说了?”

  艾叶对上顾望舒那双平静冷厉得像无际冰川,草木不生的眼,浑身一抖,也不知是在怕什么,反正是当即扭开头,不敢与他对视。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都好到这般无话不说了?我倒成了多余的那个?”顾望舒见他有意躲避,自嘲的冷哼讥笑一声,说:“顾长卿,要杀要剐随你,但至少也等我穿好衣服吧。”

  顾长卿听了,目光向下瞟去,才发现自己冲动把这人直接从被褥中扯出来,还是个亵衣松垮挂在身上,露着半个肩膀胸膛的状态。自身后蔓延到肩头的鞭痕疤癞清晰可见,可不全是,拜他所赐。

  顾望舒目露愤色,与打量着自己身体的顾长卿盯了好一会,一时看他再没什么动作,刚想扭头去骂艾叶,却忽然失力,悬空被人直直扯起来摔在地上,还没等身上的痛传上来,半边耳朵“嗡”地一声闷响,脑中顿时一片混沌,是脸上重重挨了一拳!

  顾望舒挣扎着想起身,被滑落的衣衫绊得手脚受困,才扑腾没几下,又遭一脚狠狠踹在胸前,惯性下后背直撞在墙上,呛得差点背过气,一股血气上涌,口中咸腥。

  简直就是丝毫没留情面,招招要命的程度!

  艾叶站在两人旁边,也被顾长卿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

  不,再怎么气愤埋怨,也不至于真的对自己弟弟下死手吧?明明刚刚还那般担心生怕他受伤来着!

  又犯疯病了!顾望舒嗪着痛愤怒暗骂,他顾长卿的疯病又犯了!

  顾望舒撑靠在地上,从他的角度抬头望去,顾长卿眼中似乎全是熊熊业火,熯天炽地,势要将这凡世燃烧殆尽一般热烈。

  从小到大,没几个人知道这行清心寡欲之道,为人刚正沉稳,老成持重,恶居下流的清虚观大弟子,还有着这般不可见人的一面。

  因为毕竟,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才会有被激发的可能。

  顾长卿比他年长六岁有余,又生得比同龄身强体阔,小时候的他在自己眼中就是个如苍树般强健的兄长。可这个兄长,总是会有意无意被人拦着,或是顾长卿自己避着,不与他独见,也不给他们两个说话的机会。

  顾望舒已经记不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或许比那更早的时候他也遭受过,只是再记不得罢。

  众弟子下山除阴山妖邪的那一战,也是顾望舒第一次下山历练,才比自己剑高不了多少的小孩,难免会在拼杀中负伤。

  蝶妖卷长口器自暗处夺命而来之时,早已是力不从心,遍身擦伤的小孩在绝望惊恐中闭眼,听得一声血肉透穿撕裂的闷响,粘腻咕哝,滚烫热血溅在脸上烫得皮肤灼烈。

  顾望舒在惶遽中再睁眼。

  他那从不曾与自己独处过,虽名为兄长的师哥,却从未关心在意过自己,对他来说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存在。

  此刻正将自己护在身下,蝶妖的口器自肩胛穿透,带着倒刺的长鞭在他面前狠狠退出,顾望舒清晰得听到伤口再次被撕扯拉大的破坏声,鲜血如注而出,溅他一身浓稠血腥,忍不住的犯呕。

  顾长卿肩胛上赫然冒血的黑洞,似是无底无尽,触目惊心。

  七百二十四,七百二十五,七百二十六……

  归观途中,上山九百九十九台石阶,他默不作声跟在顾长卿身后。

  这个比他大出六岁的少年,身材魁梧高挑,比一般的成年人看起来都要壮实英武,连个背影看起来都像是一株不倒苍树。肩胛处纱布缠得仔细,即便是端起半边胳膊也还威风不减。

  顾望舒心里默念着脚下的台阶数,九九归一,一道,生天地万物。

  “走后面点。”

  顾远山回身止步揪起顾望舒衣领将他往后带,这位老师祖总是忧心忡忡,似有意隔开两人。

  但这次的顾望舒决心违背师意,顾长卿是他的师哥,是救他命的人,为何就不能靠近。

  毕竟顾望舒他也是个绝顶的顽固性子。

  顾望舒挣开师父,快登两步拉住顾长卿长袖。

  “师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的错,是我不小心,才害你……”

  他抬头看着顾长卿笔挺坚直的后背攸地一僵。背后肌肉痉挛似的扭在一起,即便隔着层衣物。

  连带着衣服起的褶皱,看得清楚。

  回过神的下一瞬,已经是双脚离地,被顾长卿单手生生掐着脖子拎起。

  极度缺氧剧痛冲袭头脑,他甚至清晰听得到自己颈椎处骨裂咯咯摩擦几乎碎裂的声音,喘不上气的痛苦侵袭五感,叫喊不出声,眼前逐渐模糊成一片,耳边人群惊叫声也混成朦胧……

  这个刚刚救过他命的人,此刻好像正全心要他的命,不是气愤,也不是教训。

  周遭声色化为嗡鸣,隐约中只有那些不堪入耳的咒骂无限放大。

  “没用的东西!既然生下就为累赘,那为什么要出生,有什么资格活着!”

  “要死你就独死,连累些无辜之人有什么能耐!废物!阴魂不散!”

  “你就不配活着!”

  这场无可理喻的闹剧,直到顾远山一掌击晕在顾长卿后颈,众人合力也才艰难启开那捏得死的手,五指深深嵌进喉咙,指印紫红可怖。

  下得可是死手。

  顾望舒原本只是觉得自己生的与众不同,不遭人待见罢了,却从未想过原来也是有人厌恶他到想让自己去死的程度,说自己不配活在这世上。

  九百九十九阶,待他再缓回气时,早已记不清自己数到哪儿。

  七百六十三吗?还是七百三十三……

  数不到九百九十九,再无轮回归一。

  这种事件往后也没少发生过,发展到最后甚至会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挨上他一顿能见阎王的揍,偏偏顾长卿这疯病就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这样,对别人再愤怒都不至于出要命的手,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血海深仇大恨。

  无数次拳脚相加死去活来的,只会让顾望舒心生更加不可理喻的恨意,直到两人都长大成人,虽是已经尽力减少碰面与矛盾机会,顾长卿也渐渐能够勉强自控,可当下他还是下了死手。

  顾望舒被这一撞一时疼得站不起身,犹豫之际更是被逼在墙角强挨了一阵劈头盖脸全无章法的拳脚,甚至听到他令人发指的咒骂。

  “你只配死在我手里知不知道!胆敢去别人那送死?我留你一条命,不是给你成全他人的!”

  “算了,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免得夜长梦多,夜长梦多!”

  “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

  “那你他妈的痛快杀了我啊!别啰嗦了!妈的!我也早就受够了!”

  顾望舒奋力推开他那些捶在无用之处的拳头,跪在地上往出爬了几步,就在被眼前景象惊吓到不知所措艾叶面前,猛然抽出桂魄丢在顾长卿脚下!

  细剑当啷落地,弹了几下,颤出段寒心疾苦的音。

  谁知顾长卿竟毫不犹豫的弯腰捡起细剑,像对着这个杀父仇人一般并无一丝怜悯的,挥剑而下!

  顾望舒紧得闭了眼。

  鲜血顺着剑刃一滴滴滑下,落在地上溅成朵朵血色涟漪,开了闸一般止不住的流。

  顾望舒在惊愕中睁眼,低头看了看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又抬眼看到跪挡在自己身前散开一地的细白发,到底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艾叶单手死死握住剑刃,锋利割破手心。桂魄剑是个法器,染上大妖的血只会让其兴奋不已,剑身嗡鸣狂抖,寒光四射,顾长卿不是剑的主人,持不住,在被剑光所伤的刺痛中丢下剑,也同时缓回了神。

  他看着眼前光景,地上大滩血渍,和艾叶身后衣衫不整浑身是伤的顾望舒,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却只是皱紧眉头,拳心攥紧,咬牙切切,一声不吭地夺门而出。

  可是连声抱歉都没讲。

  大门“哐”的一声被摔上,屋内重归于一片死寂黑暗,只有勉强从漏风中钻出的那一丝光,投在艾叶忍痛发白的脸上,才看得清这幅狼狈。

  顾望舒吃力的靠墙扶起身子,抹了把嘴角血迹,低头看着艾叶。

  艾叶的视线也与他一并抬起,仰着头看着顾望舒的脸,眼中满是担惊受怕,和担心关切,却半句话都讲不出口。

  这是自己第二次目睹到顾长卿要他的命了。

  谁成想。

  那竟是存心的。

  一个背地里对他爱之深切长兄如父的人,到了面前怎又会变成豺狼虎豹?艾叶理解不了,可又问不出口,就只能这样无声看着他,甚至忘记自己手中的血还流个不止。

  顾望舒无奈叹了口气,回身从抽屉中取出一卷纱布和瓶药膏,蹲在艾叶面前,扯下一截来敷上药,伸手去拉艾叶那只伤了的手。

  顾望舒的手是凉的,还没穿好衣物就被直接从被褥中拽出来晾在这天寒地冻的屋里,很快就会冷下来。

  冰凉触感碰到艾叶的一瞬间。

  他突然像触电一般收回了手,双眼瞪大逃避似的滚了几圈,却发现实在是无处可逃,只能全身畏缩着垂头跪在顾望舒面前。

  顾望舒指尖一滞,停在空中,陪他就这么静谧无声着待了一会儿,直到两人气息都均匀下来,才开口做声。

  “你也有话要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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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改成早上更新!定时8点,你们懂呦~

  如果10点以后还没看到,那就是出问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