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月春山鸟啼,一场两场细雨润得满城花红柳绿,像是铺了一层酥油清脆,又像是盖了满街的柔纱。

  旁院桃花开得盛,被雨落了满地花瓣,几株生了绿叶的枝杈挟着花蜿蜒到墙里头,好似执拗的要告诉那沙尘满地,梅色已败后再无颜色的府邸,春已至。

  春雷总是来得急,一道道赤金紫电割破浓云暗夜,劈得是夜如白昼,屋瓦震栗。这般本是凶兆之召的惊雷,百姓们只看得心喜,直往雷公电母的供观台上摆满蔬果高香,知是春雨降至,定又是个风调雨顺丰收的一年。

  深夜风疾,又是一道凄闪划破漆黑,映得即便贴了黑纸的內屋一片红彤,好似撩了一把大火,火光齐天。随即一阵惊天撼地的雷声撕裂天幕的拉扯做声,振聋发聩,势头大得像是百条神龙在空中厮杀一般。

  顾望舒本是坐在桌边看着烛心挛缩摇曳休息,那红光耀眼炫目引得烛火阑珊,他猛然抬眼,露出一抹惧色,便来不及束好衣带,推门而出。

  紫红电光,那不是普通的雷。

  是天劫引雷。

  顾望舒赫然抬头望去,本是一片墨黑什么都看不见的天空,在又一道紫电之后,借着电光闪过,层层摧城厚云之下,西北空中隐隐可现一团巨大祝红煞烟,其间黑雾滚滚,雷声下似有恶鬼戾鸣哭嚎,不时爆出火焰金光乍现!

  这团浓烈得肉眼可见已发祝红的煞气,只在惊雷时恍然现形,间歇停声后又消失不见。此起彼伏,忽隐忽现,不禁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自己眼睛被电闪晃花,才看到的幻觉。

  虽然顾望舒明知艾叶不再会不辞而别,但此情此景还是不由得心脏缩紧。

  “你快进来!”顾望舒在后面扯着嗓喊他。“雨就要来了!”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毫无预示从天而降!大雨滂沱重击在地面轰鸣灌耳,雨点溅成碎沫平地打出涟漪,如同天顷瀑布,无人可阻。

  顾望舒惊慌中退了半步避开被狂风刮进来的雨水,却见艾叶依旧一动不动的背对着他立在风雨中,抬头望着那个煞气显过的位置。

  狂风骤雨实在太大,他这只平日沐在雨中也不会湿身半毫,一抖便都干了的艾叶豹,此时此刻却早已是浑身湿透,长发扁趴在背上。

  顾望舒叫喊不动他,只能拿上伞去接,艾叶听到动作,才缓慢回身。长发成绺黏在脸上,即便遮挡大半视线,借着闪光也依旧能看到他黑葡萄一般的眼若流星。或许是在雨中睁不完全,总感觉藏着什么忧色。

  艾叶湿得像个落水狗,狼狈中隐约带着些怜爱。看着顾望舒一路小跑在这大雨中擎伞过来,只一会儿衣角已然湿了个透,眼中还难掩责备之意。

  白伞遮了头顶的雨,可伞面不大挤不下两个人,一左一右的肩膀都只能露在外面被雨淋着。

  艾叶扭头对他莫然一笑。

  “不回去避雨发什么楞,过后猫儿着了风寒,谁知道怎么治!”

  “妖门现了。”艾叶在他耳边低喃。“老妖王的时间不多了,开始压制不住了。九子夺位……大概真的一触即发。”

  原来由妖王之力镇压的妖门就在益州之上,并不是子虚乌有的传说,如今亲眼得见。

  竟是真的。

  那妖门后数万计无意识无法主导的破碎妖祟,都是无处可归被强行封印的饥渴邪煞。若泄露出来,毁得可不止人间一处,连天神都难止。

  “我管他什么妖门!”一道银闪轰隆而过映得顾望舒面色青白,“妖祟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群灭一群就是,更何况都还没来,就已经担心得站在这儿平白淋雨算什么本事!”

  顾望舒的声音埋在锣鼓喧天的雨声中,嘲哳下依旧是藏不住的坚定无疑。艾叶听得仔细,朝他露出个大大的笑,顺势攀上顾望舒撑伞的胳膊,把自己再往伞里挤了挤。

  笑说,“那一起走。”

  翌日雨晴,暴雨连着天地都被冲刷了个干净。

  顾望舒还在补觉,便被一阵强劲军角声惊醒。

  清晨日常训习的军角总是低沉严肃,声音不大但穿得幽远,不太容易把睡着的人惊醒。可不知为何,今日似乎比以往高昂紧促了几分,还连绵不断一直响着,颇有要把这总镇府蛰伏的野物都吹醒的势头。

  很快吵吵闹闹的声音在屋外响起,似乎是有人奔走疾跑。顾望舒觉得奇怪,便起身拢起趿拉靴子要去看个究竟,只是没想到平时早就起的艾叶因为昨夜睡得晚,此刻也在地上睡得安稳打着轻鼾,被顾望舒一个不注意一脚正当踩在肚子上,脚下触感柔软吓了一跳,还险些拌摔。

  艾叶疼得嗷呜一声惊醒直跳起来,差点一口咬掉面前停着的脚踝。犬牙都伸长呲到外边来,喉咙里咕噜咕噜滚了半天声,顾望舒可害怕再遭他咬,摆手连连后退。

  “我不是故意的啊!谁知道你怎还睡着呢!对不住!”

  艾叶虎视眈眈瞪了半天才控制住咬人的冲动,大声一呸,又不敢撒气。

  他仰头看着顾望舒那张清晨起来还带着困意微肿的脸,挂满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歉意,即便头发松散衣衫不整,可紧实均匀不浮夸过壮的胸膛大半裸露在外。顺着一张宽阔好看的肩线,视线放下到薄衫下隐隐可见的健劲窄腰,再到一双光滑笔直肌肉线条流畅的长腿………

  好诱/人啊……

  艾叶反倒自己吞了口水,晨间身体例行的兴奋捣得他脑门闷痛,不过好在过一会儿便会自行下去,只好瞥开眼,自愿认栽。心想着的只有,可真好看。

  我的,好看。

  “外面怎么这么吵啊。”艾叶揉着发涨的太阳穴,怨声说:“所以你才起来踩我的?”

  猫猫狗狗熟睡之时若是被不小心踩了,无论因为什么,它们那个一根筋的脑子只会认定你就是为了踩它们一脚才起的。

  猫狗是这样,顾望舒可没想到大猫大狗也这样。

  果然猫猫狗狗就算活了几千年,也都只还是猫猫狗狗。

  “什么叫特意起来踩你。”顾望舒嫌弃的嗤鼻。“我是要去看看外面怎么回事。”

  顾望舒刚推开门,正与门外一队披了全甲带着棕褐盔帽兵士擦肩而过,险些被撞在身上。

  全甲寒铁,撞在肉身上肯定会疼得要命。幸亏顾望舒躲身得快,可那群士兵却面容严肃,走的急,连余光都未分他一毫。

  顾望舒惊愕之余,目光所向远方,摇烟四起。

  “干嘛呀!差点撞了人都不说声对不起!走那么快是赶着投胎?!”

  艾叶在顾望舒后头骂骂咧咧要冲出去讨说法,半只脚才踏出门槛就被顾望舒一巴掌捂住嘴扭着肩强塞回身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擒拿什么妖物。

  艾叶被他堵得獠牙发酸,骂也骂不出声,刚平白挨了一脚不说,这会儿又被这般擒着胳膊,肩胛都快被卸下来。

  艾叶恨到暗想,自己终有一天会被顾望舒逼到自行磨了尖牙,不然早晚会有抑制不住一口咬断他脖子的时候!

  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自然的放心把手塞进野兽口中的啊?

  就算他对自己再是毫无防备,全身心的交付上认定自己不会伤他……顾望舒信得过他,可他自己信不过自己。

  艾叶懊恼的在顾望舒手心里叹了口热气。本能这个东西,可不是他说控制就控制得住的。他知道自己就只有一根筋,认定一条路子走到底,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头,大不了撞碎自己再辟一条路出来。

  想吃什么便掘地三尺也要猎了,喜欢一个人便死皮赖脸的追了,狠一个人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

  不行。艾叶又叹了口气,劝诫自己。我不能杀人,我是带着兄长的期望要修仙的。

  “看那。”

  不知顾望舒是不是因为手里被他连叹两口气吹得湿热难受,才勉强松开手,却还按着艾叶肩头怕他冲动出去打人。

  艾叶倔着腰身把咬人的冲动狠劲往肚子里咽,不明所意扭头看去。

  西边远处,浓烟堆成黑云弥漫而来,像要吞噬天地,在这雨后碧波如洗,晴空万里的蓝天中格外突兀。即便离得甚远,他那灵敏的鼻子却也依稀能闻到空气中刺鼻的硫磺味,莫名还夹着恶臭,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这是山火?”

  艾叶瞪着双铜铃似的眼,揉着鼻子问。

  “是狼烟。”

  边境的探子雨夜策马跑了整夜,一人一马被泥水湿得透彻,失温耗得人奄奄一息。好在探子到达之前,自寅时起破晓燃起的狼烟目光刚刚可测,这曾为朝廷开疆破土戎马一生的前护国军将士们,早已整装待发齐聚于城门之外,众将领鱼贯而入总镇府内等候他们的将军发号施令。

  原本被打压到安息生宁的蛮人军队,像群冬眠后初醒的毒蛇,忍辱负重熬过冬日后,饥饿难耐的毒牙锋利,不知何由突然趁雨夜偷袭了边陲十三个镇子,烧杀抢掠,复仇似的屠城,不顾一切的掠夺。

  大家都是久经战场早已无所畏惧的兵士,即便是他们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将军,这个在沙场上出生,沐着敌军血长大的冯汉广,面对起一帮豹头环眼,五大三粗紫髯如戟的部下,也是面不改色,像个天生的霸者,无人不服,个个尊从军令言听计从。

  “狼烟?”

  艾叶没见过这东西,只是拧着眉被硫磺气味冲得鼻腔辣疼,有时候对气味太过敏也不是什么完全的好事,所以他打定这狼烟肯定也意味不了什么好事。

  “大概是蛮人攻过来了。”

  自打昨夜天劫紫电现世,妖门短暂忽现,翌日便是蛮人强攻。

  仅仅几个时辰而已,灾祸不断。顾望舒在不详的预感中沉气掐指捏卦,卦相却是一片混乱,像是迷了层雾在面前。

  或许是窥探天意,路阻且艰。

  “没时间看热闹,既然没睡,就抄上你的法器跟我走!”

  顾长卿着一身高功装带整齐,大步自顾望舒身边跑过,看他这会儿难得大白天的醒着站在门前,当即停下脚步招呼身后一群十多名白衣道士跟着宋远先行,目光如剑凛凛扫了眼他这副没大睡醒的模样,情况紧急没空教训拉扯,丢下句话就继续向前奔。

  顾望舒看能让顾长卿一个做事有条不紊,从来不急不躁只求万全的人这般紧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来不及思考,回手把遮着阳的伞丢给艾叶,意思叫他举着跟上,自己得腾出双手,便跟着顾长卿跑边整理起衣带。

  “出什么事儿啊这么急!”顾望舒跟在后头一边束发一边喊着。

  顾长卿闻声向后瞥他一眼,本还以为他会以太困了不干事拒绝,或衣冠不整需要收拾的理由不了了之,没想到他这师弟什么时候换了性子,不只像以往似的单顾自己周全,无意忧心万民之事。但也到底没夸半句出来,只做正经答话。

  “昨夜不知因何缘由,突现小百条邪祟藏身于楼宇之间伤人夺魄!现在各处乱成一团,晚一时便会多丢几条人命,没时间耽搁!”

  顾望舒带着艾叶夹在顾长卿带领的道士中跟着跑,道人身上总是配满铜铃法器,快步行进时撞击作响,如甬钟脆鸣,杂乱中清得人心。

  途径正院那阔达的演兵场时,全甲兵士早已挤了满院。

  顾望舒扭头去边跑边看,冯汉广一身枣红光甲在阳光下反着灼目寒光,红袍于风中吹得猎猎作响,头上红缨笔直挺立,像是将士们的铁骨正气,不肖曲折半分。年轻的脸上凌厉雄健,带着视死如归的狼目,家国疆土凛不可犯。

  他见姚十三跪立在众将领面前,低眉垂目似含清笑,接过冯汉广令牌证物,这是要他在将军出征间代领总镇府执事的象征。

  益州城不能没了首,总镇府还是需要人掌事,再是战况紧急,也不能为了收复失地弃一城百姓于不顾。冯汉广是下的死令,才逼得姚十三不许随军,只可留在府中。

  “十三不能与将军亲征着实怅然。若是遇了麻烦,飞鸽传书或是快马加鞭的,不必犹豫,尽情使用十三就好。”姚十三小心将令牌纳入怀中,才扬起张风姿卓越的脸,笑容如流风中四散清寡柳絮般轻柔易碎,语气却坚定得好比是面前小将军在世上最坚实可靠的后盾。

  “愿将军战无不胜,平安归来。”

  “战无不胜!平安归来!”

  诺大的演兵场上,数百人反复齐声高呼,响彻益州城上空,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征程。

  一队人向前,一队人向后。

  一队守家国,一队定阴阳,却皆是为护万民苍生,浴血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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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宝子们,恋爱谈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打打主线?”

  主角团队:“亏你还记得有主线这回事儿【鄙视】”

  ***

  顺便解释一下“互攻”这件事情~

  其实艾叶打一开始就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是下边的

  或者可以说他从表白示爱开始,纯纯出于真心喜欢,根本没考虑过这个上上下下的问题。

  不过第一次不想趁人之危,事出紧急又以为小妖怪是「第一次」而他又是发/情期的禽兽会受不了的,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后来第二次是知道小妖怪有「心理阴影」以后,他可再下不去手,舍不得。

  所以各位,错失第一次良机,遗恨万年就是喔。

  但是我们艾叶是个直肠子一根筋啊,他心心念念没做成的事——

  早晚会让他成了的!

  ——还有59还在继续更正努力施工,已经被扣下20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