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了好久,烟尘才勉强散去。顾望舒倾了伞面抖去上面尘土沙石,反正站在阴处不把伞撑在头顶也不耽误事,心不在焉的揉搓几下艾叶头顶,问了句:“又不是你要死了,跟我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艾叶发呆出神看着脚下风吹扬沙,撅嘴吐了口气,才耸耸肩苦笑道:“大概因为同为妖吧?我只不过站在那几位大人角度想事,被选成妖王之子可不是什么值得欣喜的光荣事。禁锢妖门这苦差事乃是上古妖族留下的罪责,诅咒,踩着八位兄弟血路艰辛登上的王位,却要终生以肉身修为禁锢这东西,再无法随意走动的差事,没事谁愿意干。何况凡人生死存亡说到底,又与我何干呢。”
艾叶歪头说着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很没心没肺,可从这张嘴里说出的话,却叫顾望舒无言以对。
“我只不过是对你一人格外珍重喜爱,而你恰好是个凡人罢了。小妖怪,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以前伴你斩堕神,现在陪你除邪煞,那都是怕你受伤,关心你,心疼你,其中,可半点忧心众生存亡的心思都没有啊。”
顾望舒掸着伞上灰的手一顿。
是啊。他想。是自己与艾叶住的久了,一起在人间待得适应了这太阳东升西落,月下把酒言欢,尝了佳肴美食,也共度过喜怒哀乐,竟会忘了他归根结底还只是个无情冷漠,视凡人为蝼蚁小虫的大妖。
他再怎样表态自己为了修正果不会杀人,不会害人,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本意中并不是连一个想杀人的念头都不会起的真善人,真神仙。
他再是个能力不济的大妖,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被击败的无名小妖,是所有人都敬而远之的恐惧。
他可是活了上千年了。
不愿承认也罢,他就是有看不起我们这些只能活短短几十年,很快生老病死的孱弱凡人的资本。
“对不住。”顾望舒坦言。
艾叶没料到顾望舒会讲出抱歉的话。
“我这般自私自利的人,哪有资格评论你们妖界滋事,逼你们舍己为人。罢了,你们的事你们解决,这凡世,我来替你救就是。”
……?
他居然不恼火!
甚至讲的好像自己说过分了一样!
艾叶实在无奈,笑道:“我说了这么难听的话,你怎么都不跟我生气吵架的啊?这不像你!”他悻悻笑着,语气中好像还有些小失落似的。
想自己心里这点小九九,故意这样说,正是在等顾望舒发脾气,赶自己走,好再趁虚而入呢。可惜可惜,事与愿违啊!
艾叶的算盘打了个空,内心惆怅间又被顾望舒“咚”一声轻捶在肚子上。
“别愣神了,走吧。那边北市多半是顾长卿一个人在守,我俩这边清了,不如大发慈悲,去帮帮他。”
艾叶眉眼一挑,假装了个痛不欲生的表情捂住肚子作样道:“哎呦,孩子遭你捶掉了!”
“什么孩子?”
“两个月大的孩子!”
“……”
“两个月没再许我沾你的榻,跟保胎似的,再拖些时日,怕是快生出来了!”
谁知赶了巧了,艾叶话音刚落,不远处居然真就响起孩童啼哭声!
听声音清脆,像个半大孩子,呜呜呜边哭边喊娘。
顾望舒听了差点笑得岔气,逮着机会可劲儿嘲讽道:“这么快就生了?那我可得去看看孩子!”
顾望舒和艾叶寻哭声绕过来,在对街一栋二层木楼外见到个穿着有些西域风情,棕褐布衣,上面装饰着着数颗奇石玛瑙,看起来养得还不错的六七岁男孩蹲在门外,一边哭啼一边呜呜叫着阿娘阿娘。
看这孩子身上干净得不像家破人亡地逃难模样,更像走丢的,可附近住家早都收到关紧门窗不可外出的警告,定会看好家眷待在屋里,这时候哪来偷跑出来的孩子?
顾望舒走过去蹲在孩子面前。西域的孩子眼鼻高挺,生的白白胖胖甚是可爱,一双大眼泪汪汪盯着面前白发道士,止了哭声,竟无一分惧怕,反而抽抽鼻子讲出汉话。
“大哥哥,阿娘不在家,我想去寻她…你能帮帮我吗?”
顾望舒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时候街上除了他们这些除邪的道士,哪还有半个活人?这可怜孩子口中阿娘估计早就惨遭杀害。
当下看来,至少是要带这孩子走,才能防止他也遭遇不幸。
顾望舒当下腾不出手,也分不了神照顾孩子,回头招呼起不紧不慢跟过来的艾叶。
艾叶听了,立马堆着满脸不乐意,叽叽歪歪背着手过来。照顾孩子这门差事他才不情愿,凡人的崽子总是又哭又闹又哄不好。
顾望舒这时起身让开位置,那男孩子借空隙看到顾望舒身后缓步走来的艾叶,眼一下子睁得大,含着泪汪汪的水珠似乎都驻在眼角,抽泣声也停了。
过了会儿,就在艾叶极不情愿伸手要去拎他的时候,孩子忽然主动张开双臂,破涕欢笑带着鼻音喊出来了个,
“阿爹!”
艾叶手停顿在半空,眨了眨眼,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阿爹!阿爹!你是我阿爹!!!”
又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他确实是被个凡人崽子喊了爹。
孩子喊完直扑进艾叶怀里,不停用头去蹭他胸口,蹭得艾叶又火气上涌,喉咙底咕噜噜开始叫唤。顾望舒听了笑得停不下来,但又怕艾叶控制不住咬了他,一边捂着笑疼的肚子一边急着喊:
“虎毒不食子啊艾叶!你入清虚观之前,在益州都做了些什么啊,怎么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艾叶气的牙关打颤,揪起男孩后襟给他从怀里掏了出来,犬牙上残着津液活像个恶兽,故意压低嗓音吓唬他。
“你先看清楚我是什么,爹是那随便喊的话吗!”
男孩反射性缩了下脖子,按理应该吓到哇哇大哭才对,谁知反而嘿嘿笑出声来,伸手绕上艾叶胸前一绺头发兴奋摇拽着说道:“你就是我阿爹啊!阿娘天天供着您画像,我认得出!我要告诉阿娘我找到阿爹了!我们一同去找阿娘!”
顾望舒在后边看着艾叶又急又气,遭个孩子摆弄又不能真下嘴咬骂的模样,笑得没完没了。
“还不快给你儿子抱起来?别说,这粘人模样跟你还真有几分相像!”
艾叶极不情愿的把男孩抗到胳膊上,懒得发脾气便故意凶那男孩。
“我多大能耐,还能生出个凡人崽子来了?给我老实闭嘴,敢吭一声,老子就将你脑袋当萝卜啃了!”
男孩被噎得打了嗝,但也没把这恐吓当回事,反倒就势环抱上艾叶脖子,窝在他耳根底下小声说:“阿娘说了,阿爹是个好妖,阿爹不吃人的!孜亚不怕阿爹!”
“这小孩说得还挺认真!”顾望舒在旁边看着这对儿“父子”抱得真切,笑出来的眼泪碎挂在睫毛上抖得厉害。“他既知道你是妖,还执意喊阿爹!怎不知道也喊我一声啊?倒是怪引人莫名嫉妒!”
顾望舒与艾叶在屋顶奔得急,刚刚轰塌处尘土起得再厚也挡不住浓烈到笼了层邪云的煞气,怕是有什么难缠强劲的家伙在里面作祟。
艾叶胳膊下边还夹了个孩子,不过他根本没顾这孩子死活跑得飞快,夹得也用力,反正不掉下去摔死就算了事。直叫那男孩大头朝下跟只断了脖子的小鸡似的晃来晃去,脸色都被荡得血红。
再想到他在生死梦魇中拼命护着小顾望舒时舒舒服服叫他坐在胳膊上的姿势,他艾叶应该不是不会抱孩子,只是此时不想抱罢了。
顾望舒看不下去,一跑三回头的,终于忍不住在风中扯嗓子喊道:“你家小公子脑浆都快被你晃匀了!”
“干我屁事!”艾叶不屑道:“反正他的命早该在刚才就绝了!这会儿是死是活看他自己造化,哪那么多事儿!”
“石人心肠啊你?”顾望舒还不忘调侃:“有你这么对自己儿子的爹吗!”
话音刚落,果然孜亚不负众望“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随风斜吹泼了艾叶满身。顿时臭气扑鼻,艾叶恶心得脚下歪斜,差点从屋顶掉下去。
顾望舒心道不好,这下这孩子真要被咬死了,怎么惹谁不好,非要吐本就洁癖的艾叶一身,怕是任什么神鬼都救不下!
孜亚看样子也吓得不轻,但胃里翻江倒海他又忍不住,被艾叶“咚”一声搁在屋顶,屋瓦倾斜滚了几圈差点掉下去。待他头晕脑胀重新旋着圈儿站起来,艾叶已经掩着鼻子把污秽结成冰抖掉,再将身上收拾干净。
“才摆弄两下就不行了,就这纸片身子还好意思喊我爹!”艾叶翻着白眼,道:“算了,吃了得了。这小胳膊细皮嫩肉的,我就先吃一条胳膊,放心,死不了!”
说完,提着孜亚一条胳膊拽起来就往嘴边送。
孜亚估计是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才相认的“阿爹”,不仅不是他想象中那个宽厚善良,与别的同伴爹地一般无所不能无微不至的,甚至不停变着法儿的打主意想吃了自己。
与他之前所过的恶妖没什么两样!
于是小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手臂怎么抽都抽不动,艾叶已经将尖牙嗑在皮肉上,尖细痛感混着恐惧,感官集中在一处被无限放大,再加上全身力量坠在一条胳膊上几乎脱臼,还没咬下去,孜亚已经觉得自己胳膊断了。
顾望舒从前方屋顶跃过来,一巴掌敲在艾叶头上,叫他吐出来。
“就欺负小孩子能耐!小鬼,忍忍吧,都怪你眼光不行,你适才若是也喊我一声爹爹,此刻大概就不会挨人夹着晃,还会被抱得稳稳的!”
然而孜亚依旧哭得停不下来,又被呕吐物呛得直咳嗽时,顾望舒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不会哄孩子。看着这哭声连天的烂摊子,顾望舒把眼一闭。
“看好你儿子。”
待顾望舒遥遥看到顾长卿独身持剑站在高塔废墟之下仰头眺望时,想都没想,便落在离他有个几丈开外,大片散满碎石沙土的空地上。
每走一步,脚下砂石咯咯作响,似有微微颤动。
这高塔像是被拦腰撞断的,稀碎得连块大些的石头都看不到,十分惨烈。
这得是个什么家伙,才能把这七层石塔撞碎成这样?
“顾长卿!这里什么情况!”
顾长卿显然集中得厉害,完全没注意顾望舒已经站到身后。闻声扭头一看,忽地敛眉大惊,怒喝一声:“别站那!”
“喂我说顾长卿!我好心好意来帮你,这是什么态度!”
直呼顾长卿名讳这件事他早已经是毫不避讳了,什么师哥不师哥的,动不动就要自己命的人,没直接喊他乌龟王八蛋猴头冬瓜枣都是留着情面。大不了被听见的外人骂一句出言不逊,也好过自己卑微屈躬给个前世仇人。
顾长卿可管不上那么多,大步跑着喊他:“躲开!快躲开!”
顾望舒听得不太真切,只觉得这天好像暗了些,这又是哪朵邪云吗……
他一抬头,是团比山大的邪气盖面而来!
“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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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千旬老妖喜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