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经沙场近一季的小将军风尘仆仆离了大军快马赶回时,并不是独自一人的。

  天才刚亮,站了整晚打瞌睡的城门兵被一阵急促马蹄声惊醒,铁马寒蹄似雷霆声声击响,这踏过冰河,踏过泥泽,也踏过敌人血肉的马蹄,此刻载着的小将一身檀色铁盔,满是风沙尘土得几乎变了色。

  兵并未收到今日将军会凯旋而归的消息,也未见身后千万师团,只在匆忙中慌张开了门,看他胯/下啸铁如一道黑影一跃而起,在还未彻底放平的护城河吊桥上猛冲而入。

  “将……将军?!”

  “吹角号,叫人让路!”

  晨间为准备营生而早起的百姓不在少数,无论是河岸密密麻麻的运船,道路间危急的担夫,或是才摆上摊的客商。军号长起,纷纷在错愕中跑散到道路两旁,心意出了什么大事间,就见一道风卷黑云似得冲开一匹黑马。

  若是被这狂奔的骏马无意刮到,怕是要当场毙命。

  小将军一路奔到总镇府前,在门外扫着尘的齐铭“蹭”地直起身,见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都来不及搭上半句话,就看得冯汉广大步冲进府里,却不想第一句话竟是,

  “齐铭!找个奶娘!快去寻个奶娘来!”

  齐铭惊诧间丢了手中扫把,才看见冯汉广从铁甲包裹中,掏出个比这健硕之人手掌心大不了多少的婴童来!

  婴儿显然因为在冯汉广怀里憋久了,又一路疾驰晃得不轻,还没奶水喝,早已有些面色发青,晾出来好一会儿才“哇”哭出声来。

  这可把齐铭给吓坏了。

  这全是糙汉子的军营里,谁见过这么小的孩子?

  回身便要再往外冲。只是两步开后,忽然又回了头。

  这小将也不知是一味赶了多久路没有歇息,被风吹得发干的脸上严肃到没有一丝人气,只是用略发哑的声线压低得威慑万分,挤出的声音含着恨,双目通红几乎要杀了人。

  “赵文礼把人抓去哪儿了,你们可查得出来?”

  “将军……您先等等,这孩子,这姚先生他,这……”

  齐铭歪七扭八的捧着个婴童,一时间进脑子的命令太多,来不及消化,全被这孩子震天的哭声给堵得死。

  “七日有余了!你们这群废物不会还没追查得到?!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否则我现在就砍了你脑袋!”

  冯汉广长刀一闪架到齐铭脖子上,这才嗜过血的兵器还隐隐泛着血腥,直冲鼻腔,呛得齐铭顿时僵在原地,声噤得只有个娃娃高哭声扯着空气。

  “将军?您怎么……”

  竹籁似的清音自背后响起,小将才迈出的步子忽然停顿在地,挺阔臂膀上那宽甲与包裹严实的头盔间强烈的起伏明显一滞。

  齐铭见这间隙赶紧颤颤巍巍扶着刀刃插上了话。

  “将军,姚先生他……昨日回来了。”

  可冯汉广却跟被摄了魂,听不见似的伫了许久。

  “将军?”

  “将军!”

  “将……”

  直到姚十三连唤了第三声,这小将才僵硬着放下刀扭回头来,动作生硬得像个生了锈的铁偶。

  却见他一对剑眉下黯了色的鹰目竟已然积出些朦胧雾气。

  他此刻狼狈得像个被母鹰踢出巢的鹰崽,跌得浑身散架还偏要硬撑着一身傲骨,扇着折翼凌空长鸣,带着鹰的骄傲,决然击空。

  他要背负的东西太重了。重到哪怕失了家,离了挚爱,都容不得他半刻去颓废,去失落,去难过。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曾以为自己再不得一见的人,此刻正松散着一头长发,在这有些夏意的温热天里裹着身天青色大氅,面色略显疲倦醉红,却依旧微笑着看向他。

  好端端的,四肢完整的。

  就立在他面前。

  也许是察觉到冯汉广神色中异样的水汽,姚十三一双温情杏眸内掠了丝诧色。

  随之的小将似乎忘记自己还披着厚甲,也顾不得四周尚有人在,大步上前将姚十三死死圈在怀里!

  “咿…嘶……!将军……等……等一下!”

  姚十三被冯汉广一头闷在护心甲里,喘不上气都是轻的,他抱得太紧了,可是勒得他浑身新伤疼起来要命。

  冯汉广赶紧把他掏出来抓在手里好一番审视,又摸上他那红晕晕的脸。

  “你怎么这么烫!”

  “将军,十三身子抱恙,不方便行礼,还望将军宽恕。”姚十三气弱中依旧雅音绕心的说道:“只是将军为何独自回来了?还有那婴童……又是怎么回事?”

  话刚说完,身子一悬,便被冯汉广直接打横抱了起来。

  “齐铭!叫你赶紧去寻个奶娘,还墨迹什么!滚蛋!”

  “是,是将军!”

  “还有,今日关闭府门,我谁也不见!”冯汉广粗声喊着,又凑到姚十三耳畔小声道:“进去之后,慢慢给你解释。”

  姚十三偏头靠在他肩上,细声笑道:“将军今日恐怕是进不得。”

  “……还有心思胡闹。我都快担心死了!”

  冯汉广一个五大三粗的尽力温柔着把姚十三放到榻上,即便如此还是见这宝贝弱骨子拧了眉,轻哼出了声。

  这若放在以前,姚十三若是露出这幅可怜模样,早会被他吃进肚子里。

  冯汉广不由分说就去解他衣带,手劲儿大又扯得着急,都听得见布料撕裂声。姚十三赶紧扑腾着手去挡,一脸红晕不知是烧的还是急的。

  “别看了,别看了…都裹起来了,一层层的跟个白米粽子一样,不好看的。”

  “那你怎么还烧成这样!退烧的药呢?郎中呢?!”

  “药才服了呢,将军。”姚十三柔声道,加之气弱,反而更为怜人。“起效约么还得过些时辰,不过脑子总归也清醒多了。”

  冯汉广无奈叹了口气,敷上他额头。才从沙场厮杀拼活的小将军指尖茧子似乎又厚了几层,磨砂得人心猿意马。

  “烧坏了可不成。那以后谁替我出谋划策。”

  姚十三伸手抚摸上他血迹斑驳的护袖,深知这人大概是才从战场下来,得了自己被带走的消息,甲子都来不及脱便一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只得哑然一笑,道:

  “将军凯旋归来,理应十里外夹道相迎,奏著乐曲,饮酒为宴的。您这自己独身先跑了回来,连口酒都没有,算个什么呀。”

  “那些个没用的表面功夫有什么意义,你担心死我了!赵文礼那个狗贼,竟敢趁我不在欺负我的人!你也是个傻子,怎么就跟他去了!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路风雨兼程,想的可都是……可都是万一,万一我跑得慢了,万一没来得及,回来以后你已经……你……”

  话至此,这铁打狼性的小将军似乎又犯了哽,撇开头自己止了声。

  姚十三似乎怔了神,瞧着他那坚忍得薄唇抿死的侧颜。不过也就是瞬时,舒了眉轻道:“我这不好好的在这儿呢。别想了,将军。快去沐个浴吧,您身上都臭了。”

  “边境局势以定,这一战当是折了蛮人大半兵力,近几年都不会贸然来犯。其实我们也可以以此为机,待休整后长驱直入,一举直推至冰原一带,彻底灭了他们,开疆扩土,以敬朝廷。”

  姚十三枕在冯汉广臂弯上,手里有意无意绕着这小鹰还有些湿气的粗发。“重归朝野,对您,对益州军未尝不是件好事。既然有我在,也不用担心再遭计算。将军何不考虑几分?”

  冯汉广侧过身来,鼻息带着野性的频率匀着打在这伤员额头上。

  “叫你好好休息,不是让你躺在这还替我心思政事的。”冯汉广语气中似有愠味,又有心疼。

  “以后还是要把你带在旁边。我这才离了几个月,命都差点被你自己玩没了!赵文礼那个贱人,到底是想对我冯家斩尽杀绝!不过话说回来,你到底是怎么自己跑得出来的?”

  姚十三艰难往他怀里再蹭上几寸,身子轻得像个没骨头的猫儿,道:“还不是将军您赐给我的暗卫得力。”

  冯汉广愣神,思索半天,才想起还有暗卫这么回事。

  他确实在刚将姚十三接回来那阵安排了个掳来的死士给他,叫他随意使用,哪怕挡剑也是有了用,毕竟当初他是抵了多大闲言碎语,多少骂声于不愤,才执意提个低贱小官儿做了军师,生怕有人再出于嫉恨对他出手。

  可时过境迁,自姚十三上任后益州军渐入正途,各事各处到细小琐事都被他打理妥当,样样俱全,甚至于本受了蛮族侵犯一片水火的益州城,如今这幅人声鼎沸商甲兴通的模样,也不过短短三年,拜他所赐。

  也就渐渐没了对姚十三的质疑谩骂声,渐渐也便不再以出身说事,渐渐的,他也早就忘了自己曾经为他插过暗卫这件事。

  可那暗卫有这么厉害的吗?他都记不清了。

  冯汉广支起头来,目光从上至下给他扫了个遍,又轻手捏着肩一路摸下去,随着手下人身体微微发颤,他能感受到姚十三一袭薄衫下到处裹满厚厚一层纱布。不禁恨得牙关咬紧。

  “赵文礼这个狗贼……他到底伤了你多少!我定要他全数奉还!不行!我这就去带人寻他讨个说法!胆敢动用私刑……”

  “汉广……”

  他见姚十三捏住自己前衽,埋头闷着,似有哭腔的喊住自己。

  是久违了的直呼名讳。

  “对不起……我……我失手,把他杀了……”

  “什……!”

  他见姚十三再扬起张无助的脸来,满是泪水。

  “怎么办……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跑……”

  谁又不知道,杀死朝廷命官,可是个极刑大罪。

  冯汉广震惊中看着他,半晌,再开了口。

  “都有谁看到了。”

  “没人……”

  姚十三颤抖着发话,高烧带得面色潮红映起满面泪痕,在身侧人炙热目光下,化成一滩水去。

  冯汉广知道姚十三被逼急了是会下得去杀手的人。

  他也知道与自己先父当年冤情有瓜葛的官员一个个死于非命,或许并非是什么简单的因果报应。他只是不知道单凭眼前这一个一直待在身侧,弱不胜衣的人又怎能做得到隔千里之外动得了那般残忍绝情之手。

  可当下此刻,他只想狠狠吻下去。

  唇齿相交,像相依为命的两个沦落人。

  互相从对方身上吸取慰藉与心安,就这般不负此生。

  “没事的,十三……”冯汉广喘息间轻道。“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

  姚十三眯着眼,任凭那狼崽般唇舌肆意攻略,像是攻下一座城一样认真强势,不留余地,任凭津液从嘴角溢出,挑成长线,情意绵绵。

  “将军,那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冯汉广退出来,捧起他的脸,是一脸迷/情意/乱的真挚。

  严声浊浊,道的是个真情实意。

  “我想与你成个家,十三。”

  “赶这一路,我满心都是悔恨,悔当初怎么就放心丢下你一个守这么大座城,让你替我担这么重的责……唯剩一个念头便是,我不能再没了你。”

  “与你,与我,还有那我从死人堆儿里扒出来的孩子。”

  “与我成个家吧,十三。”

  冯汉广不容满目错乱的姚十三应话,便再次覆唇而上,将他的嘴堵了个死。

  这不是商议,不是命令,单只情意。

  还会在小心翼翼的紧拥之下,一波又一波的余韵未了中,一同坠入那情天孽海之中,带着永不复生的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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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有一个久违了的漂亮孩子登场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