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宁熄,万籁俱寂中,顾望舒随便寻了个屋顶坐下,无事可做,便倚着斜檐饮酒,眯眼看着月色发呆。
宵禁下的整座城都是空的。唯有月光像层纱笼罩在沉睡的屋瓦街道之上,天地间便仿佛只剩了他一个。
或许是不胜酒力,浅然一笑。
这片天地,这万里星辰,这当空皓月啊,都唯我独享。
果真只有在夜幕降临后才能难得自在。
好像自巨邪事后,自己再也没在白日出行过,自然也便不再见过人潮拥挤,门庭若市的景象。总是在人间热闹非凡时入眠,更阑人静时分携剑寻游。
虽半生都是这样过来的,但难免午夜梦回,总会忆起些花前月下的思绪。
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被改变过,变了很多。
变得开始向往那朝露晨雾,那些沸嚷人声,人间的新鲜玩意,人间的烟火气息。
简而言之,只是忽然识得了孤独之意。
这曾经理所应当的融进骨髓的意味,孤独成性的人并未觉过有何不妥。
时至今日,竟成了最要命的欲求。
迷醉间又饮了口酒,但他很快就后悔了。
人人都说借酒消愁,谁知只会愁味更愁。
说没想过啊,那是假的。
能有个人在旁边坐着,哪怕一言不发呢。你看这月色多美,这万象天成一片祥和,多好。
“知己……哪有什么知己。”
顾望舒从红幡前瞥开眼,再将酒壶递至嘴边时只剩残余滴酿。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起来。
“既不自知,何谈知己。”
“啊!!!”
“——啪”
少年一声惊叫在这寂静夜里又飘又荡传得老远,接着就是声被什么拌了脚摔在地上似的闷响,再就没了声,安静了会儿。
“追!在那儿!快追!”
是巡夜军铁靴踢踏的声音。
大概又是哪个心存侥幸的大半夜出来寻乐子,被巡夜军逮个正着。
顾望舒本安心合了的眼皮此刻微抖几下,略显烦躁扭了个身。
身披黑斗篷的少年双手扯紧大帽帽檐赤脚跑的飞快,一双纤细惨白小腿漏在外边,满是被什么蚊虫叮咬的红痕,脚上也磨得全是擦伤血迹,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鼻子以上遮挡得紧,只有一张嘴张得老大,拼命喘着粗气。
“跑哪儿去了!滑得跟条鱼似的!人不大,跑得倒真玩命!”
少年躲在胡同里双手扶在膝盖上倒着粗气,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又逃得这般吃力。
“在这儿!快来!!”
少年猛抬头,与对面街角拐过来的官兵撞个满怀!大帽阴影下的眼神狠劲一抖,回身撒腿就跑,却没注意脚下一块石子,想躲闪已然来不及的一脚踩了上去!
“啊!”
“——啪嚓!”
那官兵见状赶紧上前,少年像个被猎户捕兽夹生擒的小兽一般绝望挣扎着往前爬,却被一把揪住帽子后侧。
“……别!”
少年拼命往回拽,可就他那瘦弱得看似一碰便折的小胳膊,哪里扯得过身强力壮的官兵?
是一声绝望大哭着的悲鸣后,是官兵惊悚叫喊。
“妖……有妖啊!!!妖!!!”
“快拔刀,拔刀!”
大帽下一头浅金长发,黏着乱糟糟的草根枯叶水泻而出。少年满面惊恐转过头来,抖得像棵寒冬腊月强风下的枯树。
“我……我不是……别……”
只一双灰眸中映出道刀光直劈上来。
“当”一声铁刃碰撞,少年绝望中抱头瘫坐在地,嚎啕大哭。却忽然意识到那把军刀好似并未落在自己脖颈上,才颤颤巍巍偷偷抬起些许头。
泪眼婆娑间,他看见个黑衣翩跹的高大背影立在面前,手中一柄细剑替他挡了一击,将官兵的军刀击落在地!
少年吓得连句话都道不全,求生欲还逼着从喉咙中硬要挤出个“救命”,然而“救”字才讲出半声,赫然入眼的是身前男人在月下盈盈发亮的一头银发,霎时间呆傻在地——
“怎么回事?是人是妖都分不清,还巡什么夜。倒不如回家种地,少造些孽。”
官兵显然也是吓得不轻,这还又不知道哪儿冒出来个人把刀都给轻易掀飞的,傻盯着地上的刀瞅了半天,直到四处八方闻声而来的十几号披甲带刀巡夜军聚集一处,才像得了勇气似的回神挺直身子。
少年一看,这不是被团团包围了个严密,死定了。
谁知队伍里挤出个小队长模样带翎的军士,偏头瞅了眼地上的刀和顾望舒身后那个吓成一摊泥样的少年,也便大概明白了点来龙去脉,赶忙快步走过去一把将那丢了刀还理直气壮的官兵攘到身后,倒持刀柄抱了拳。
“顾先生得罪。这兵新来的,不懂规矩,可能大晚上独自巡查还有些胆小,心里想什么妖魔鬼怪的便看什么都像妖,还望先生理解。再多谢先生出手相助才没酿成大错。”
随后冲身边目瞪口呆着的兵低吼一声:“还不快捡起你的刀滚蛋!”
顾望舒倒也没再说什么,点点头收了剑,回身去扶人。目光顺着少年满是疤痕虫印的小腿一路上去,再对上他凌乱金发下,脏兮兮脸蛋上一双瞪得难以置信的灰瞳。
“阿娟?!”
-
时隔许久才得了沐浴的少年,湿淋淋着一头金发叉手垂着脚坐在榻上。在这陌生房间内,灰瞳之内全是局促不安。洗得干净了,又临时换了身顾望舒没穿的旧衣裳。
顾望舒拿了瓶药膏过来,盘腿坐在地上去拉他脚腕。阿娟下意识一个寒战缩了回去,又在片刻之后,再老老实实垂了回来。
“偷逃出来的?”
顾望舒似不带一丝感情,沉声问道。
“嗯……”
“多大了。”
“十……十六……”
蘸着晶白透明膏药的指尖划过小腿一道道凝着血的划痕,能明显感受到少年揣揣不安又吃了痛的哆嗦,又想拼命去忍,最后只能将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
“看着不像。我以为你顶多十四。”
“长……长的小而已。”
“家里人呢?老家哪儿的,我托人送你回去。”
阿娟垂了脑袋,极小声细语:“没有……打小就被人卖出来的,不知道。”
顾望舒取了纱布一层层给他仔细裹好,又独自从壁橱中掏了床被褥出来丢在地上,拆了束发冠就地躺下。
今夜不知不觉喝中得有点多,此刻昏昏沉沉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先睡吧。多的话醒来再说,乏了。”
阿娟见他把自己放在榻上,他倒躺在地上,当即受宠若惊从床上跳下,硌了脚底伤口疼得“嘶”一声叫唤出来,惊慌失措跪在地上摇着顾望舒胳膊道:“大人,大人!您不能睡地上!我这贱身子岂能占了您的床榻啊,这不成!您快上来!”
顾望舒本就心里烦闷,再被他贴着耳朵喊摇,不耐烦的翻了个身,结果阿娟还不依不饶跑到另一侧抓着他喊,一口一个“大人,大人!”
“大人!不行的,不……哎呀!!”
阿娟被忍无可忍的顾望舒一打横抱了起来,丢到床榻上去了。
“大人,您这是……”
阿娟硬是将一双凤眼瞪得溜圆,又惊又怕,再就是不知所措。
“大什么大人,我就是个道士,受不起。我今儿个就想睡地下,你这么不愿睡床,是嫌弃了?”
这床榻松软舒适的,可是一直在逃命睡在林子里大街上的阿娟连做梦都奢望不起的温柔乡,此刻就躺在上头,怎能不愿睡啊。只是一直被当成畜生玩物养大的孩子,骨子里就觉得自己低贱,不配罢了。
“那……主……主子?”
阿娟小心翼翼应声道。他虽年纪不大,但也确实被转卖过太多人手,买他的人要他喊的称呼也换了数次。少年绞尽脑汁,什么大人,爹爹,主人,主子的,万全之中只能想到这个。
顾望舒这下属实被气得睡不着了。
说到底,花满楼那一面,他确实一直忘不掉阿娟那日看向他的眼神。
那种难以置信的,无以言表的震惊。
无声胜有声的质问,问着为什么会有月人能堂堂正正的活着,不用被圈上象征玩物的项圈,也不用被像个物什似的随意变卖,随意使用。
顾望舒也一直为自己那日自顾不暇没能救他出来而耿耿于怀,却没想今日竟是阴差阳错的给他捡了回来?
他也不知自己心里哪来的火气,总之听见他那般自卑小心喊出声“主子”,当即翻身坐起,厉声道:“你哪里就下贱了!你是杀人放火还是做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儿了?月人怎么了,月人又不是比他们寻常人生来低贱缺心少肺的,我们也是人!只不过得了病而已!”
这一声质问,让床榻上那受惊的少年冻住似的僵在原地,只有眼里逐渐蓄起泪花来。
“阿娟,别再废话赶紧睡觉!等天明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换身衣裳,再寻个趁手的兵刃护身!咱们活得堂堂正正,凭什么要看人眼色!”
顾望舒见他半天没应声,才倒下又转身瞧了眼,就看这孩子眼泪流了满脸也没敢哭出声,还胆战心惊似的抱个被子躲在后头偷瞧!见他也转过来瞧了自己,赶紧“扑通”一声砸倒在榻上,掀起被子把整个不大的小人儿都蒙在里头。
这……是自己说太狠了?
顾望舒忽然间又些良心不安,也是,你对个一直就这样靠看人眼色活的孩子,忽然间告诉他不许再这般怀揣不安,那他岂不是完全没了活着的法子?
但到底还是郁气结怀,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大男人哭个什么劲儿。”
“没……没什么,睡,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