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已完全落了黑,再照不进这客栈暖房一丝光芒。浴桶与内屋隔着屏风,屋内摇摇红烛的光投进来,也只带着暧/昧微弱的暖调,映起水波如梦如幻。

  艾叶坐在温水中的身子开始逐渐得了舒适放松,疲倦携困意轻闭上眼。半睡半醒间,听一刀刀“咔嚓”声有条不紊,每一声似乎都是深思熟虑后的专心。顾望舒葱葱长指在发间游走穿梭,像织女悉心对一匹上好的绦,修整对齐每一根发丝,不急不躁,好似这夜,永无止境,留给他们无限长久。

  他好久都没有这样安心无虑的休憩了。不用担心会不会忽然冲出妖物夺命,也不用警惕周围是否来人抓捕。当下身后的人,就好像是他最坚实的盾,最风平的港湾,能为他撑起一把伞,抵一切惊涛骇浪。

  “睡了?”顾望舒轻声问。

  “嗯……还没。”艾叶困倦中腻声答。

  “睡吧。后事帮你处理就是。”

  艾叶挪了挪身子,坐得再高起些,也顺带甩走困意。

  “我不睡,陪你。”

  顾望舒就算只是坐在身后,也看得出他垂头丧气满身疲惫,定是因为自己吃了不少苦,本就清峋的两肩都变薄不少。

  他听着艾叶的呼吸声逐渐减缓,再深呼吸几声回神。明明困得要命,还死活要撑着,心觉真是个傻子,困睡便是,何苦为难自己偏要等着。无奈只能加快些手下动作,尽早结束为好。

  “我又不会再丢下你,安心睡就好。”顾望舒说着话绕到艾叶前面,手里各一边揪起撮灰发到艾叶前胸,眯着眼比对起长度,再担心万一歪斜了少许。他也是第一次剪发,难免手生。

  艾叶迷糊中睁眼,看水汽萦绕,层层雾气后,是那样一张氤氲面庞,妃瞳中锁着星河,如月色朦胧,清新俊逸。是他那般魂牵梦绕的,此刻困顿中,一时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只喉间干渴,从水中探出双手,穿过水雾。

  捧起那张脸来。

  “望舒……”

  他一字一顿,声音又慢又轻,像是伸向梦影般满心期盼却又害怕只是泡影的虔诚,小心翼翼,叫出他的名字。

  殊不知自己迷离失神的模样,将诱惑淋漓极致尽数铺现,如同销魂情花,在空气中扩散,无声无息,夺人心智,七魂六魄连命一同带走。

  于是顾望舒眼中万里星海起了浪,细小乌黑的瞳孔像一叶波涛中失了方向的舟,在那浅妃色海浪中沉浮飘荡,不得安息。

  “我在。就快好了,你不要动……唔!”

  就这样被他一把拉近,含着热气,强烈致命的吻了上去。

  他激渴的吻着,就像大漠烈阳中干渴了数日的旅者,濒死前寻得一汪清泉。不是情意绵绵,而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渴求。

  吻得他不能呼吸,快要被溺死在这滚烫的水雾缠绕间。

  不够,还不够,太渴了。

  艾叶睁开双深蓝碧海的眼,注视着眼前惊慌中下意识后挣的人,手指发力,随水花飞溅,将他整个带入这浴盆水潭中来。

  “我好想你……”

  艾叶松开唇舌,替顾望舒揩去脸上的水,紧紧拥住。似要将他融进身子里的拼命,用力,好像一松,手里人就会化作烟气消散般认真。

  “别赶我走……求你,别推开。”

  艾叶似梦非梦的呢喃。

  兴许是这水太深,兴许是那吻太急。顾望舒在这几欲勒断肋骨的拥抱下,腾起艾叶脖弯处熟悉奶香,五脏六腑恍然一跌,摔得人头皮发麻。双手无处安放垂在水里,陌生的心绪乱得跟被人硬塞进团理不清的线,他找不到出口,慌不择路间,一口咬上艾叶恰好露在嘴边的耳垂。

  就好像他才是那只食人的兽,尖牙利齿长在他口中。

  这浴桶太小了,容不下两人的。艾叶将他扯进来,两人间便再没了空隙,除了拥抱,别无选择。

  艾叶十指狠狠扣上顾望舒的背,透过湿透的薄衫痛感强烈如生生嵌入皮肉般分明,也能清晰感受到因抽噎传到指尖的颤抖。艾叶被顾望舒咬得痛,屏息强忍着,眼泪无声大颗落进水中,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宝物,再不肯松手。

  艾叶揽着他的身,也捏着他的心。

  “抱我啊。”他拖带着鼻音,说。“你当抱我的,望舒。”

  音色扑朔的妖天生就当迷魂夺命,再是心如磐石薄情寡欲的人,都会被这哀求软了心智,混了头脑。更何况。

  顾望舒虽生得似月中清高仙人,却并不是个无欲无念的。

  月色透开薄云,大胆且如看客,偷屏风间隙,笔直照进水中,晃得他一身水汽氤氲的月肌更为晶亮蛊诱。他终于回了神。

  应声道。

  “好,你说的。”

  那就让这风燎了原,生成场世上最烈的火。

  顾望舒颔首再将他那洇着绯红的耳垂含入口中,不过这次没能咬下去,只在落下轻吻后悄声道:“出去吧,我们。”

  绕出屏风,月光便再无遮拦的肆意照向两人。带一路水迹,踏得是遍地缦绦,银雾胜过摇曳烛光,在身上笼成纱,更加了一分调色。艾叶落在顾望舒怀中,看他浑身盈盈银发散落,与窗外阑干割碎的圆月交相衬映,便真成了那轮月。

  你真当月光清高无暇,不染一尘,难食人间烟火?不,月光才是见过最多人间缠绵悱恻翻云覆雨的眼,是最让人酥情软骨沉沦不复的毒。

  再恒古绝美的风花雪月,都抵不过今晚夜色美好。

  ——————

  艾叶在许久难得的安眠中头脑浑噩,做了整晚的梦。

  梦里时而在那抬不起头的暴风雪中,自己抵不住风雪,袄子拉得老高藏掖着发,只看得到对白纹厚耳被吹得凌乱。

  他拉住面前伸来的手,玄袍袖口纹着繁杂金丝,一身阔气压得风雪丧胆,天地模糊打着旋迷茫,可那袖口却是纹丝不动,宛若别有洞天,这满天风雪都为之所使。

  却在触上手的瞬间,天旋地转,层层跌落无尽谷底,所及皆是粘稠泥泞,再展开手,入眼一片血腥。

  梦境实在可怕,艾叶恐惧中从谷底挣扎起身,身下无数双枯槁干瘪模糊得辨不清是人是妖是鬼的手拉着他下坠,十指求生抠住石壁磨得血肉模糊,缺氧时大口呼吸,绝望的泪接连滚入口中。

  太咸了。

  艾叶无力扬起满是血痕的脖颈,他看不清立身谷顶男人的神情,本能驱使要他去求救,可话到口中,却变成一声嘶竭:“杀了我啊!”

  玄衣震袖,决然而去。再挥手鬼目长剑暗光嗜血,尽数斩断蜂拥而至扑向谷底的妖群。

  他在这不见天日的谷底鬼坑中不停深陷,血海腥潮暴风狂雨般漫入口中,仍不断有尸体被从谷顶抛下。罪孽一层又一层,虽并未他所为,却尽数落在身上,又皆化为厉鬼,来索他的命。

  梦境总是毫无保留揭开内心深处最想逃避,无法直视的软弱,凌迟般叫你看清自己斯文皮肉之下,包裹着早已然腐朽不堪的骨子,狞笑得意。

  他就要在这血雨腥风中溺死了,已经分不清是在被人保护着,还是被所谓的情义捂死。

  我不想死在别人手里……

  杀了我吧。

  精神只在寸间崩塌。

  “哥!”

  艾叶出了一身冷汗,惊叫着坐起时浑身都是湿透的,头发粘在背上,大口喘着粗气。

  客栈房间气味陌生,起得太急了,一时辨不明自己在哪儿。

  他在那样真实的噩梦中死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于冥冥中认定自己总会有一次真的会就那样被尸骸扼死在梦境中,再也睁不开眼。

  顾望舒衣冠楚楚坐在榻对面的桌上,手中持的书都来不及放下,又惊又怕的担心看向他。身后茶盏腾腾热气,看上去是才外出归来不久。

  “醒了?”

  艾叶缓了神,想起昨日的事,才松下气来,弱声唤他。

  顾望舒见他约么只是做了噩梦,不像身上哪里不舒服,一时半会儿提不起神罢了,于是放下手中书,靠过去用衣袖揩了他额前的汗。

  “你昨夜同谁睡了一晚啊?”顾望舒寻出心思调侃道,“梦里怎么还在喊别人。”

  艾叶听了话悻悻睁开大眼,雀羽乌卷的睫毛上还挂着不知是汗水或泪水的晶莹,茫然一眨落了地。

  顾望舒只好笑笑摆了手。这妖自回来以后好像一直在哭个不停,委屈得要命,生怕自己再给他惹哭,玩笑都得小心翼翼。

  艾叶见他穿得体面,好奇问:“出去过了?”

  “何止出去过。巡了整夜的城,才回来。”顾望舒抬了眼,“你该不会一夜未醒?”

  照艾叶以往习性,夜里总是睡睡醒醒,说睡就睡了,一点声响便会醒。顾望舒临走之前拼命轻手轻脚不发出声音,谁想到他居然就一直这么沉睡着。

  还真是辛苦坏了。

  艾叶诧异看向窗外,早就全明的天,隐约听得到窗外路过商贩吆喝声。

  这偌大的城,跨过一夜寂寥,又醒了。

  “什么时辰了?”

  “差一刻巳时了。你睡了快半圈。”

  顾望舒把才沏的茶递过去让他喝,艾叶看着那袅袅热气都觉得烫。只睡一觉便捂了满身汗的妖看不下去给他推开,想着自己下去倒杯凉的。

  伸过懒腰身上还发酸,哪知道才刚翻下床。

  腿一软,噗通跪在顾望舒面前!

  顾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