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手里端着热茶没法子接,眼睁睁看着他那么大一个人滋溜溜从面前矮下去……

  瞬间心急之下还下意识拿手扯上自己衣袍,扽得他也跟着一踉跄!

  好险稳住热茶没泼在艾叶头顶。

  艾叶衣衫不整跪在地上:“………”

  顾望舒满心都是,该扶吗,扶好吗,不会又伤了自尊吗…?

  艾叶面目逐渐变形扭曲,拽着顾望舒那只手捏得他袍子都皱了大片。

  “哦。”

  “……”

  “那你先松开?我好把茶放下,烫手。”

  艾叶这才注意到自己手里还抓着他。

  顾望舒回身放了茶,再扭头看他还那一个姿势软跪在地。奇怪间,听他用蚊蝇似的声道了句:

  “扶我一下……”

  到头来艾叶还是老实坐回床上,再死撑都没用。

  “定是这几天躲人追杀跑得多了,突然放松下来才这样,不怪我啊。哦,你饿吗?要我去寻些吃的给你?”

  艾叶听得出来顾望舒这是在替他疏解,烦得很,只把头撇在一边,闷声不乐道:“自打昨儿个就想问了,有住处不回,拽我来这客栈做什么。怎么,是金屋藏娇怕被我发现不成?”

  顾望舒被他突然发问噎得一哽。

  艾叶“噌”地绷直后背,明显觉得顾望舒这反应不对,当即怪叫道:“啊?顾望舒!你还真叫我说对了?三月不见这么快就寻了新欢不说,还……还住到一块儿去了!啊?!”

  “诶,我不是,你且听我解释……住是一起,但是那,我,他……”

  顾望舒也不知怎的就磕巴上了。

  “啊?所以还是住到一起了?那还听你解释个榔头!我,我,我费尽心思把你从孤僻性子里拖到人间见了光,是为了让你和我好!不是为了给你解放天性的处处留情的!”

  “不是,艾叶,你听我说……”

  “我不听!!!”

  “……”

  顾望舒呆站原地哑口看了艾叶好一会儿,那妖都堵着气只背着他瞪起墙面,怕是再过一会儿,那墙都得被他盯融了去。实在没辙子,加之累了整晚都没歇过脚,身心疲惫叹道:“那我先走,等你消气再来总镇府上寻我。”

  太阳穴隐隐发胀,顾望舒伸手揉着去推门。随木门“吱嘎”一声响,听艾叶在后边恼火却又怯生的叫了声,“喂。”

  艾叶叫唤得实在是声小,顾望舒怕是幻听,才止了推门的手,便竖耳听着他囫囵个儿的说道:“等……会儿。别走……我听。”

  顾望舒背对着他,不知怎的,被这语气扑哧弄笑出声来。转念觉得这时候笑得欢不太好,只能强忍笑意,转身回去甩甩头,挺起刚泄气的胸膛打趣道:“怎么,这么快就消了气?”

  艾叶瞪着双吃人的眼怒视,可现下他是再凶的神情,露出再锐的牙,在他眼中都像个赌气的猫儿,挠在身上只会不痛不痒。

  “……我听你解释,你别抛下我自个儿走。”

  不仅是个赌气的猫儿,还是个被人丢怕了,在外边受了欺的可怜猫儿。放下一身高傲,委曲求全中低头服了软。

  太惹人疼爱了。

  顾望舒竟冒出个这样念头——虽然很快便扫了去。他觉着自己不能妄意寻思个余千岁的,雄姿英发的,男妖,可爱。

  顾望舒倚着门,抱臂含笑道:“我捡的孩子,从别家跑出来的奴,暂无个安心去处便且住在我那儿了。总觉得他有时道不明的与我很像,要不你现在整理下,与我一同回去,带你见见他。”

  不过还是没说出口,是从谁手下跑出来的奴。

  顾望舒停了会儿,细眯起眼故意含沙射影接了句:“走得了吧。要给你弄辆马车?”

  ***

  艾叶一路吵吵闹闹骂骂咧咧追在顾望舒后头,过了巳时便是午,七月的天连蝉鸣都变得焦躁。路边瓜农折起大檐草帽,边扇着蝇边大汗淋漓吆喝着,瓜一个个皮薄肉红,阳光下散着宝石似的光泽,水盈盈的光看着就又水又甜,自然围了一圈买瓜的客。

  即便是剪短了发也无用,艾叶热得想伸舌头,但又意识到人形下吐舌头也没用,只好暂时停了埋怨,挪进顾望舒伞阴底下。

  “怎么,终于舍得进来了?”

  顾望舒知道他热,一路上没少减缓步子去帮他遮,却全被气鼓鼓的艾叶攘开。艾叶豹妖的傲娇性子这会儿暴露全无,一边气得直翻眼白不叫人碰,一边又舍不得离远,就在那么几尺的距离开外跟着走。

  现下看他过了来,真和小孩子脾气似的,只能随他挤得自己半身都在外边,还笑着发问。

  艾叶拧着眉,鼻息里呼出的全是滚烫热气。

  “我要吃那个,给我买。”

  说完伸起根指头指向瓜农摊上剖开成块的瓜。

  于是艾叶一扫阴霾,两手各捧一丫瓜,笑眼盈盈贴在顾望舒身边轮流啃着,仿佛之前所有受的气,和被调的笑都是过眼云烟。

  顾望舒侧眼看他十指上流的都是瓜水糖汁。妖手指骨节生的比人长,指甲也更尖细,瓜这么脆生的东西被他捧在手里指尖难免会戳进去。他突发奇想,问了句:“你不是会唤冰雪吗,怎不试着把这瓜冻凉些在吃,滋味更好,也更解暑不是。”

  艾叶用了手腕一敲脑袋:“啊,对哦。”

  这下手里就成了两丫冰镇西瓜。

  艾叶吃得心里更美,若是此时露着尾巴,估计都要举得老高。

  艾叶把自己咬过一口的瓜递到顾望舒面前,顾望舒倒也不嫌弃,一口直接咬了大半下去。而后挑起半边眉,对艾叶失了宝物般心疼得张大个嘴的模样置若罔闻,冷言道:“铜板我掏的,不许唠叨。”

  “可那也是耗了我妖力冻的!”

  顾望舒蓦地停了脚步。

  他只是忽然想到依明巫女那一身妖术,继得全是艾叶的根基。虽说不甚于他那般能呼风唤雨,但结露为冰,凝绵绵小雪这种把戏对个凡人来说还是很受用的。且不说什么起得到护身除魔的大作用,至少天热了想冻个瓜……

  他深知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融两人真气授得妖术,虽不愿遐想,但总是难免。

  顾望舒受够了自己怕受伤而忍着话的性子。上次捂住耳朵关起心门的代价,是无辜害了对他最真心的人生死沉浮整整三月,于是这次干脆直接在这人潮拥挤大街之上,当面问了出来。

  “艾叶,所以奉你为神那群人到底为何要供新娘。”

  艾叶差点撞了头,都到了嘴边的脏话被他一句话全塞回肚子里,哽死了。

  他哪能想到顾望舒会突然问出这个来,还是在大街上,当街。

  毕竟这个问题的回答,对自己而言实在是难言之隐,羞愧至极。

  顾望舒见他才兴高采烈的忽变成垂个了头脸颊通红,若是按他以前的冷漠性子,定会就此作罢不愿追问。可此刻,他非要得个答案来。

  所以就一动不动的站着等他应话。

  周身人头攒动,流水般一道道行过。唯有这一方纸伞下笼着的两人,如一方卵石,伫了许久都是岿然不动。

  终是艾叶耗不住,开了口。

  “小妖怪,你知道的,兽是会……发情的。”

  顾望舒眼中一震,脑海中浮过的是那一场险些毁了清虚观的暴雪,和夜里比中了情花毒的自己都要滚烫的兽。

  “修行久了,虽是比起寻常野兽来得少,有时候心一净待上几百年都会相安无事,可若是忽然袭来,我也是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下的。情绪失控,行为也会失控……什么时候暴躁无意融了雪山泛了水灾,我都是一无所知。只当是人们送来个祭品乞求平安,便……”

  艾叶不安转开眼看着脚尖。

  “反正事就是这么个事。你也知道的,我又既不吃人又不杀人,回神过来也没什么能补偿的,只能……你若是因为这个过意不去,我也无话可说。毕竟这孽缘,也是由我一手造成。”

  甜腻瓜汁顺指缝流出,再被斜风刮在袍子上,暗色印迹一道一道,艾叶也全然不顾了。

  心头慌得厉害,只能捏着无辜瓜瓤,陷进去惹得汁水流得厉害。他确实害怕,怕一切如实道出,会遭了嫌弃。

  他毕竟到头来也不是个人,虽知人间情比金坚,苦志守节,可他又从未将那当回事过。反正与其无关,人才能活个几十年啊,死了,过往情仇也便消散,自己依旧活得逍遥自在。殊不知。

  因果报应,悉数归还其身。

  “知道了。这事也不全怪得了你。”

  艾叶只顾低头生着自己闷气,听得顾望舒一声玄音畅远落在头顶,才带着畏缩的惊喜抬头,眼放光华。

  “你真不再郁结难解了吗?”

  “已过去的事了。”顾望舒从怀揣里掏出块素娟帕子来,给艾叶掸了落在身上的汁,又拍了拍背,示意他别发呆,走吧。

  “既然已经决意寻了你回来,哪还会在意这些。只是……”

  顾望舒才迈开的步子又缓了下来,欲言又止,讲不出口,耳根却先涨红滴血似的上了脸。

  艾叶闻声奇怪,问道:“只是什么,你说罢?”

  顾望舒提了眼尾,转身抱胸将伞柄揣进臂弯里,面向艾叶,举了手在两人之间。顾望舒那总翻诀的手生得也好看,修长玉指在眼前转着摆了摆,又带到艾叶脸前,质问道:“那为什么,我没有。”

  “………啊?”

  “问你,我怎么不行。难不成只传女不传男的吗。”

  艾叶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几乎对了眼儿的晃神盯起顾望舒那只凑得极近的手,又跟做错事的狗儿一般偷瞄了他脸,目光却被下狠心说出这话的人抓个正着。

  “还是说……你偏心。”

  艾叶忽地明白过来,片刻后,竟憋不住吭哧哧笑出了声!顾望舒被他笑得发毛,却没想这妖越笑越厉害,撑起酸腰哈哈哈哈的,甚至于眼角都飞出泪花,引周围过路人纷纷惊诧侧目。

  “你笑个什么!”顾望舒受不了当街被人鄙夷看着,再加上本就因为问题羞耻足够,愤怒低声吼道。

  “小妖怪,你说,你想要我的妖术?”艾叶本就腰酸再加笑得肚子疼,这会儿都快站不住的扶着顾望舒肩膀还在笑,嘻嘻哈哈没完没了,好半天过后因为怕他生气才勉强憋起,噎得满脸通红。

  还不忘带着调戏意味凑到顾望舒面前,眉眼一挑,吹上耳边风。

  “那你下次,让我在上面。”

  顾望舒浑身一震。

  “才好,尽、数、许、你。”

  须臾后。

  “滚!做梦,那点小把戏谁稀得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