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难起的风吹得再是舒适,可也吹不散这对儿师兄弟结伴而行的尬闷气氛。

  顾长卿偷瞄一眼身旁一言不发的人。他承认自己对顾望舒的成长毫无关心,以至于自己这师弟都已经二十有六,早就过了成长的年纪,才发觉他竟已经长这么高了。

  那婴童浑身连着发丝都是雪白,被冻得发着死人的青,手里死死攥着颗银铃铛。又没做哭声,害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

  原来,你也可以长大的啊。

  顾望舒阴沉着脸,顾长卿越看越入神,目光也就不知不觉中更为炽烈,这叫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抑声骂道:“看什么看。见我惨相心里暗爽了不是?我说怎么突然改性惺惺作态说要送我。”

  长大虽是件好事,可就这性子实在太差,随便说句话都像在放屁,恶臭。

  顾长卿翻上眼白撤回视线,心想。

  两人打小陌穿着近路,顾长卿走得靠前,斜转过去见总镇府门前围了一群佩剑的之人,本是疑惑怎会有人敢在总镇府门前闹事,再看上几眼,却瞬间忽觉得不对劲!

  顾长卿当即转身径直推开身后还没拐过弯的顾望舒,措不及防被他直接怼在墙上,撞得后背生疼!还没等顾望舒破口大骂,竟被这人直接捂了嘴!

  “顾长卿我操……唔唔唔娘!唔!”

  “别做声!”顾长卿奋力按着蹦跶得跟条旱地鱼似的顾望舒,这时候才切身感觉到他确实是长大了,长得太大,控制不住。

  “安静待着!这事态不对!”

  顾望舒使了老大劲才把嘴上这张混着檀香纸灰味的大手抠掉,熏得差点背过气去,靠在小陌转角的墙边喘着粗气用气声喊道:“知道了!用嘴说不行吗,上手做什么!”

  果不其然,不远处一辆二乘黑铁马车徐徐而来,车厢包铜饰物不多,车主定不是什么贵族达官,但单从这车驾气场风范,看得出也是位非同一般的显赫人士。门前几十位剑客见车驾驶来随即分列两侧,连总镇府门前一向如石狮岿然的把卫都被这架势看得两眼躲闪,不由捏紧刀柄。

  顾长卿与顾望舒躲在侧后小陌中,眼看马车停下,从上面走下个气势凌人,高大严穆的佩剑之人!

  两人同时骇然呆立原地!那人不正是,苏东衡!

  见苏东衡还是那般一身正气,带着胜者从容不迫,客气微笑与门外兵士低语几句,再见那兵士赶回,以拱手军礼回敬,道:“将军繁忙,姚大人可得一见。只不过按规矩需卸下佩剑,还望苏宗主理解。”

  苏东衡再扬嘴角轻笑道:“影门剑客剑不离身乃为规矩,既然如此,反正此行也不是来叨扰大人的,倒不如诸位直接将人带出来,免得麻烦。”

  人……?什么人?

  顾长卿回头看向顾望舒,本是担忧他再见苏东衡难抑苦愤,哪知顾望舒神情逐渐惊恐不安,再到愤怒,以至于根本顾不得眼下双方交涉直接阔步冲了出去!

  顾长卿赶紧趁他再惹事生非之前眼疾手快将他拽回,怒道:“冲动什么!看不见他们都配着剑吗!还想去送死吗!”

  “是阿娟……他想带阿娟走!”顾望舒失声道!

  “不行!不能让他再带阿娟走,苏东衡就是个疯子,会折磨死他的!!!”

  “顾望舒!你先冷静!”顾长卿再将他扯回小巷深处,强压声调!

  “你让我怎么冷静!”

  ————

  “你知道他……你……”

  顾长卿死死按着顾望舒的胳膊将他抵在墙上,说到底还是他的力气更胜几分,却是清晰摸得到薄衫下因怒抖得厉害的身子。

  或许不只因愤怒。

  与此同时,总镇府玄铁门随一声长久闷响,开个完全。

  凌乱中见得府内兵甲鱼贯而出,脚步声整齐划一可撼天,铜黄甲子满是精神抖擞,分列两道将影门的人围个团圆。末了,才从最后缓步行出个身着水青纱袍的绰约男子,不紧不慢摇着羽扇登出,身后还跟着个垂头不语的少年。

  姚十三携一双含情杏眼立在高阶之上,眼角含笑俯视这群瓮中剑客,流淌出的全是轻蔑漠视,还是在被窥见的边缘,流转成一汪清泓。

  “苏宗主见谅,十三一介文士无缚鸡之力,甚惧冷刃。既然苏宗主不愿卸剑来见,那我们也就只好如此将就,就这样谈吧?反正人也已经给您带来了。”

  苏东衡视线饶有兴趣在这无声亦为善诱的美人大人身上打了转,随后颔首一笑,抬眼间闪尽凶险藏匿眼底。

  “那还多谢姚大人给我们这群江湖游客赏面,既然如此,人我带走,此事也了。”

  “不行…!不行!!”

  顾望舒在墙后急得发疯,怎奈就是挣不脱顾长卿,前方喧闹也听不清他离得远的愤恨怒吼,目眦尽裂眼睁睁看着影门几人拾阶而上去拉阿娟的胳膊,少年吓得不轻,一劲儿向后缩着,眼下却无人能替他一挡。

  顾长卿看着也急啊!他又怎会不知道苏东衡是个什么样的人,阿娟逃走后再落入他手中会是什么下场,但眼下是总镇与影门剑宗的对峙,此时掺手恐怕是落得个两边皆要得罪,只能静观其变……

  “顾长卿……你尽早放了我,趁我出手之前……!”

  ——“住手!”

  姚十三一声震吼,一向温润如玉的小大人忽然间如此动怒,别说是躲在角落挣吵那两人,就连日日相守的益州军护卫都明显一怔,更不提那几个率先冲上前去抓人的。

  苏东衡短暂一愣后哑然失笑,倒也未受慑般唤退那几剑客,从内怀中掏出张纸。

  阿娟见了顿时是面色青白,哆嗦起来!

  苏东衡展开纸张竖到面前发笑道:“姚大人,这一纸卖身契,白纸黑字,正是您身后那小子的。在下只不过来寻回恰好跑丢至大人府上的东西,大人有何理由偏要阻拦?”

  姚十三却充耳不闻般只摇着扇转向阿娟,眼角中转着玩味意,温笑起问:“你是想留还是要走?”

  阿娟退了半步,怯生回道:“可他拿着我的契……按国法,私藏奴隶乃是重罪,大人您……按例必须交我出去的。”

  姚十三嗤笑,眯起眼轮道:“我是问你怎样想,跟着你家道长这些时日,还没学会动些主见呐?”

  “我……”阿娟彷徨中将头埋得极深,搅着手指闷不出话。

  “那些罪不罪的不需你担心,若你想留,我是出加倍的价再买下你的,或是……直接生夺毁纸的呢,都是不需你想的。小子,尽管给我个答案。”

  苏东衡难得受此冷落蔑视,险些藏不住怒,只道是将嗓音压得极低沉声道来:“姚大人,我可没有再转卖他的意思。阿娟,给我滚过来!在外这么久,也该玩够了,看尽世间新鲜事物了吧?做奴的得了好便忘了本,不是这世间道理吧?”

  [为奴的人得了好便忘了本]

  这话,还真他娘的耳熟能详。

  姚十三横出羽扇拦住犹豫踏步的阿娟,烦躁侵了眉头,甚是漂亮一张精致脸上起了漪。

  他没再回头看那不争气少年,只冷言道:“最后问你一次,去,还是留。”

  众人皆是噤声。

  “阿娟!!!”

  “呃哈……!喂,顾望舒……!”

  顾望舒一口咬上顾长卿小臂,也不知道是跟艾叶待久了怎么急了都学会咬人了?狠是一口咬得顾长卿意料之外惊恐缩了手,这人便趁机寻空钻了出去,直是冲进人群之后!

  顾望舒不顾礼节挥手拨开人群大吼:“阿娟!你回去!”

  苏东衡剑眉轻挑,歪头看向身边顾望舒,得了愿般开心笑道:“小阿舒,终于肯出来见我了?不瞒你说,我此程虽为接我家小奴,更是想再见你一面呢。上次一别,都没来得及……”

  “阿娟!别犯傻,我叫你回去!”

  哪知顾望舒根本就没理会他!只全心喊阿娟回头!

  顾长卿见状没了法子,只能也跑上前去,刻意隔在苏东衡视线中间,硬生切断他那令人不适看向顾望舒的目光。

  在阿娟面前,拦他的人,夺他的人,与护他的人。他确实茫然不知所措的,在为自己而僵持不下的众人之间噙住下唇,伸手解开脖颈上裹缠的紫绫。

  一圈圈,一层层褪下之后,露出曾经长时间被束颈圈而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红痕!

  阿娟慢慢挪下几层台阶,眼中含不住的泪在对上顾望舒发自内心焦急担忧神色后,再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少年在顾望舒面前缓身跪下,在他瞬间失神惶恐直视的视线中滑下,以额头触地,行了大礼。

  “阿……娟…”

  顾望舒不敢低头看他。仿佛已从这动作中预判到他将会说出什么来。

  “阿娟,承蒙主子收留照顾。大恩大德,唯来生得以回报。阿娟一生为奴,烙印刻在身上洗不掉,再做不回人,这辈子也就这么烂了。不愿再连累诸位,有违主子期望,还请望您……就此忘了我。”

  少年久跪后起身,再是没回过头来。

  两人擦肩而过时风带动少年头后发带飘扬,似有似无撩拨了顾望舒的手腕。却是相互心照不宣,谁都没能鼓起望向对方的勇气。

  阿娟在苏东衡得意笑容中被挽进怀里,推进那二乘马车之内,落了幕帘。

  顾望舒木然低首,看地上阿娟跪过的位置留下枚巴掌大的小木牌。

  刻着个漂亮的娟字。

  “何苦……要做此选择。”

  人群未散,苏东衡坐在马车内,隔着薄纱帘幕隐隐看着顾望舒弯身下去拾起个东西,又瞥向身侧畏畏缩缩老实蜷着的阿娟,两指夹起他身上海棠紫水波绫衣。

  “他给你买的?确实好看。”

  少年惶恐回头,于马车滚滚木声掩盖下,片刻犹豫后,发疯了似的脱解起衣裳。

  姚十三原地脸色发白眉头攥得生紧,以至于两侧兵士全都盯死他们军师眼色,做好随时抽刀抢人的准备,却是隔了好半晌,才听他讥讽一笑道了句:“回去吧,反正他自己选的。没意思得很!”

  人性还真如难圆破镜,摔碎只需瞬时容易,可若再想使其重圆,难免割得修整之人满手伤痕。费尽心思重整的镜面,还留下粗糙难看疤痕不说,反倒更为脆弱得一触即碎。

  道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徒留期望招致绝望。

  姚十三收尽眼中阴邪化成恶念。那还不如就放任其碎成万瓣啊!一个人不够,他要这个俗世…不只俗世,他要这天地,都陪他一同摔得粉碎!这才是真的有趣!有意思!

  怨戾到了嘴角,却成个最坦然的笑。

  “道长,算了吧。”

  他摇羽扇而下,走到顾望舒面前仰视道。“自我放弃的人,神仙也救不了的。”

  “道长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大妖可祸世,妖是您引来的,也是您弄丢的。您可得,担当得起这责任来。”

  姚十三好意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