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嫌弃瞥了一眼,扒拉开他那不安分的爪子嫌弃道:“又不是没了你活不下去,谁要你陪,明明从来都是你一厢情愿的跟着!天色暗了,我要整理出行了。”

  顾望舒话落拔腿,走上几步,忽听得艾叶在后边喊他。

  “望舒啊。”

  这一唤声音不大,更像是隐着心绪而彷徨的呢喃。

  顾望舒回首向他:“怎么了?”

  艾叶眯起双晶润桃花眼,笑道:“没事,叫叫你。”

  “有病。”

  ***

  益州城今夜降了雨。雨势虽然不大,但逢炎夏这淅淅沥沥的黏腻感着实不舒服。

  顾望舒随手斩了几个雨夜趁乱的煞,歇的时候寻个屋檐坐下,掸过身上雨水,忽然觉得肚子饿。便想都没想随口说道:

  “艾叶,我饿……”

  了。

  应他的只有雨声拂乱。

  顾望舒自嘲笑了笑,摸上腰间酒壶。哪知取下来倒了倒才发现是空的,出门之前又忘了填。

  这才发觉自己好像还真是恃宠而骄,平日里艾叶总会怕他夜半饥饿揣上几张饼,再填好酒。他好像只用带个身子出来就行,很多时候似乎连脑子都不用带,甚至于警惕也不用。

  于是本为寻常平凡夜,就此漫长成了无尽长夜。

  好不容易捱到天明,顾望舒带着一身倦回了屋倒头就睡。阿娟才起了床,本是打给自己净脸醒神的一盆水直接端给了顾望舒,老实蹲在旁边看他主子简单洗了尘,又铺好褥子才退了出去。

  顾望舒奇怪着怎么没见到艾叶,不过实在困倦,他这本性难移的估摸着又是去哪儿玩耍寻乐,便也没再多想倒头就睡。

  再睁眼时,都已经申时一刻了。顾望舒确实没想到自己能睡这么久,急急忙忙整了衣冠推门而出,阳光耀眼一时睁不开,扯着嗓门大喊着:“阿娟,阿娟!”

  少年连忙从屋后跑过来,抹了把额前忙活出的汗,笑眼盈盈应道:“哎!主子,什么事儿?”

  顾望舒在这空荡的院子里环视一圈,奇怪问道:“你知道艾叶去哪儿了吗?打早上回来就没见着他,到底是哪儿这么好玩,能这般乐不思蜀。”

  “诶?主子,主子!你去哪儿啊?!”

  [——“我好累,想好好睡一觉”]

  头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炸开。

  他那是在说谎!

  可……为什么要这般不辞而别!明明先前还好好的不是?

  他又能去哪儿,那凄风惨雨的夜,一个离了他就会处处被人追杀的妖,他自己能去哪儿?!

  顾望舒来不及多想,拔腿冲出门去!

  顾望舒跑得急,才跨出府门正撞见姚十三的车驾停在门前,这才踩着木阶下车的美人大人提着下摆小心踏上平地,还没等抬头,险些被慌张凌乱的顾望舒撞个正着。

  连车驾前提刀的护卫都是措手不及,刀刃下意识提了一半。

  “顾先生,什么事啊急成这样?不会是哪里又闹了邪祟?”姚十三扶着推木阶的小厮肩头,蹙紧杏眸,略显担忧问道。

  顾望舒连忙摆手道歉,语气中难免夹杂藏不住的焦虑:

  “恕贫道莽撞,惊扰大人。没……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出去,寻个人。”

  姚十三摇了摇羽扇,颔首道:“无碍。那就望顾先生早些寻到想找的人,毕竟暑月天热,这外面啊,可不好过的。”

  顾望舒草草客套谢过大人,又是快步跑了出去。只留姚十三立在府门前讪然一笑,自言一句:

  “还真是个情深意切。”

  顾望舒在楼宇间跑的飞快,向着阡陌小巷搜寻,心头好似被双无影的手捏紧,疼得快要炸开。

  此刻才恍然明了,原来哪有什么一直维系的两人羁绊,都只是艾叶单方在努力。

  无论于生活习惯,作息,喜好这种小事,再到拌嘴,争吵,甚至于误会,无一不是他在忍让,偏袒自己,以至于时间久了。

  都成了理所应当的事。

  于是顾望舒自然而然忘了艾叶其实是个在这世上存了千年的妖。忘了他见过山见过雨,见过百年梧桐千年风雪,也忘了他本是带着一身不驯傲骨,就如同绣谷林中绝境里面对死亡也从容不迫凌然正气那一站。

  那是野兽融进骨子中的尊严。

  他从不屈服于任何人。

  可就是那样的他,却为一抹月光停了脚步。

  心甘情愿将弱点毫无防备尽显于自己,掏空心思讨自己欢心,为了不被自己讨厌,为了能留在身边,不假思索的屈服卖乖,甚至于……

  顾望舒此刻觉得自己就是个世上最没人性,罪该万死的坏人。

  可自己就是打不开心门信不得人,在他无数次的推开心门透出一丝微光后,无一不回被那抹暖阳刺痛而惊恐无措。随之而来的疑忌揣测,断定那妖只是想拿自己寻开心,他只是想利用自己活命!

  他可是昆仑圣山集三界灵气养育的妖啊,一身宁死不屈的傲骨,就算有假,也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顾望舒为何会想到这些,只因他突然发现,这茫茫人海比肩继踵中,他根本无处可寻,无从下手,更不知道……他能去哪里。

  自己好像一直都没真的对他附以关心,就只会一味受他的好,心安理得觉得他再不会离开自己。以至于现在才明白,从来都是艾叶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找得到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而反过来,自己什么都察觉不出!

  他目光一冽,朝某处跃下。

  顾长卿这时候正在条幽深小陌祭着张纸符查阴煞,带着群人一个个专注集中心无旁骛的,忽然头顶出乎意料飞下来个人,谁能不吓得当场破防惊叫出声?

  好在顾长卿是个心态谨微的,虽然也是吓得不轻以为是突然冲出的什么妖邪来,不过倒退半步定睛看了眼前这熟悉身影,才终是难掩怒气骂了出来。

  “顾望舒!大白天的装神弄鬼干什么!”

  顾望舒心急如焚的来不及解释,直接冲身过去边大声喊道:“顾长……师哥,寻妖铃借我一用!”

  顾长卿赶紧捂住自己腰间铜铃,警觉发问:“做什么,法器是说借就借的吗!这附近我都才查过,没有妖的!”

  “艾叶……艾叶不见了。”

  “什么意思…?!”顾长卿眉头一锁,神色顿时凝重。

  “阿娟说他昨夜开始就不在了,至今未归,也未曾说过要去哪儿,甚至蒙骗与我说是要休息才没一直带上他,我……我得把他找回来……呃!”

  话还没说完,竟被顾长卿箭步跨来一把擒住衣领!

  “说什么?你说你,在这敏感时期,把个大妖弄丢了?”

  顾望舒目光闪烁,匪夷所思看着眼前异常愤怒的顾长卿,甚至朝自己挥出拳来!他紧着咬牙闭眼,寻思他该不会这大庭广众之下又犯那疯病……

  然而拳头并没有如意料之中落在脸上。

  顾望舒睁了眼,看咫尺距离握得青筋凸涨的拳,有那么一瞬间甚至希望顾长卿揍下来,痛快打他一顿。

  “都别停!继续查!我有话要与你们师兄说。”

  他听得顾长卿在强压怒意喝退众人,连尾音都带着极低压迫的微颤。

  “你明知他不会伤人,为何比我还激动?”

  顾长卿发狠撒手,攘得顾望舒一个崴栽。

  “是你这样想,我不是。你信得过他,我不信!”

  “寻妖铃找不到的!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孽障……知不知道现下让他跑了,你,我,要承多大压力!”

  顾望舒被顾长卿打断了话,茫然无措且费解的看着他眼中满目业火。他知道顾长卿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只是不懂为何会突然如此激动。

  “不试试怎知寻不到,再说他跑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顾望舒……你真当神霄宗的人宽宏大度才不与你计较的吗?那日谈议是我以性命与整个清虚观的名誉相担才替你保下艾叶!没叫你因包庇大妖被讨伐重处!你现在又让他走了?你可知道金川无名大妖已离这益州愈发接近,两日后我们与神霄宗就要前去堵截应战,这关头……你跟我说,他跑了?他一个刻意隐匿妖气的大妖能去哪儿,连你都不知道,我怎能不往坏处想!”

  隐匿妖气?顾望舒被他讲的云里雾里,又什么性命相担的……

  “什么意思,寻妖铃怎会找不到他?你又是替我担了什么莫名其妙的…!”

  “顾望舒你不会不知道,他本不该是这般羸弱的妖吧?自打第一次从益州抓他回来时,寻妖铃便摸不到这大妖的气息,既为大妖为何妖气几乎全无?我一路怀疑他并非真被我生擒而是主动跟随而来,这猜测到了他独身逃出末渊楼时应了验……他若不是有特殊法子能遮掩妖气,那便是曾受过挫骨伤神的重伤!总归不是什么善茬!”

  顾长卿铿锵沉声道来,字字凌迟般剜着顾望舒的心坎。

  “顾望舒,艾叶比想象中瞒了你太多,我确实见他待你真情实意才选择睁一眼闭一眼,想你至少也不该是个两眼迷昏的傻子,结果你现在和我说,他不知去向,而你又束手无策?”

  无论生死梦魇中探得他那虚荡气海,还是失智唤出的半身豹头元神与漫天狂风暴雪。顾望舒脑海中电闪般忆起这些……

  他怎会没怀疑过。

  打第一次见面,他在自己面前泄了妖气,又轻易解开捆妖绳开始。

  顾望舒脑子里成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

  那又怎样,要自己怎样?对交了心的人还一直保持怀疑警惕,不能掉以轻心吗?可能吗?那还叫什么朋友,什么知己?!

  可说到知己,知己知彼……

  我确实……对艾叶了解甚微。除却眼前见过的,听过的,我知道的又有什么呢?

  无论是只活在他口中的所谓“兄长“,单面入嫁的新娘,亦或是昨日那只蛮蛮。所有知道的,都只有艾叶主动说的。

  “那我去把他找回来,当面质问。”

  顾望舒面无表情,玉面无情冷得像个石人。

  “你上哪儿找!那可是个日行千里的艾叶豹妖!他若真心想逃,神仙也抓不到!”顾长卿勃然大怒,训斥出声!

  “天大地大,我不信。就要向他讨个说法。”

  顾望舒艴然挥袖,愤愤而去。

  “顾望舒!”

  “你还想骂什么。”他木然作答。

  顾长卿解了腰间寻妖铃,转开脸抛与顾望舒后冷声道:“离得近了,他若施妖术也会有些微弱反应。另外……为信任之人所负,也并非你错。”

  顾望舒手握铸满符文的铜铃,垂眼无言,只无声无息麻木得不知痛痒般呆在原地。

  上品寻妖铃,十里内唯游丝妖气皆可追寻,无论覆之地下,或峻岭之后,亦存鬼气其中。

  顾长卿说即便是这个,也找不到艾叶。

  他只想到初面时末渊楼内那个吟着笑叫他保守秘密的妖。他从未有过隐瞒自己的意思,他早将一切都对自己坦白摊认,是自己不加关心,不去追问罢了。

  顾长卿意识到身后的人半天都没动作,犹疑中回了头,看顾望舒毫无生气站在原地。明明银发束得一丝不苟,腰板挺直,端得是个绝好的仙人之姿,却还是能从他那低垂下来,被纤长冰睫遮掩的暗妃眼眸中,渗出无限低落狼狈。

  “是我的错。”顾望舒自言自语般沉声而言。“是我的错。他并未负我。”

  [——“小妖怪,我从未骗过你。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将来也不会有。

  他于我是问心无愧,可我呢。

  顾长卿目光深炯将他打量个遍,深叹一声,抬了手犹豫再三,终吃定决心落在他肩上一握。

  “那要从何找起。”

  “不知道。”顾望舒有意无意瞥了眼肩上人手,顾长卿突如其来的关心只叫他浑身不适。

  “总之先回去,整理东西上路吧。”

  顾长卿挥手散了祭在半空的符,淡然道:“我送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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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有意思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