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望舒只在难以置信的惊恐中,被贯穿的剧痛中,看着这曾被自己视为己出的少年,如今亲手将刀刃插进自己胸膛!

  比起疼痛,被背叛的滋味早已压过那痛感,却是比死还疼!

  “……顾……望舒……”阿娟颤抖中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全。

  “凭什么……你可以……好好活……我就……是这样……的人生啊?”

  “可我都这般听话了……我主子还是不屑与我一顾,我就是……我生就是你的代替品罢了!如果你死了……”

  “若是我在他面前,亲手……杀了你……!”

  “我才不要你那些好,全是讽刺,全都是讥讽!!全都是!!!”

  苏东衡在后面阴戾一笑。果真如他预料,做了一辈子奴的人,奴性早已是刻在骨子里的。

  永远打着他的记号,永远。逃不出自己心间重墙,徒留自卑,和维护自己时毫无用途的偏激。

  ——“那你就去杀了他,我便再容你回来。”

  苏东衡坐在椅上,脚踩匍匐于面前的阿娟头顶,笑得狰狞。

  “我……我不能……他……”

  “你可以啊。乖孩子,你不也想看他从那高高在上一朵清贵白莲,坠落泥塘满目疮痍的吗?然后踩着他腐烂恶臭的花瓣,回我身边来吧。”苏东衡的俯身落伍耳边的每一句话,都如恶鬼低语,击溃少年防线。

  “你就没想过同样的月人,凭什么他可以活得那么好,他受万民推捧,他成救世之人,而你,却要一辈子像个狗一样活!”

  一字一句,皆在那盘跌碎成细沙的明镜心中,再度碾过。

  于是雅致可爱的少年,成了欲念与恨意的奴。

  顾望舒啊顾望舒,这是你自找的。

  阿娟本就是个唯唯诺诺之人,再恨再怨也只是吞下肚子。倒是你,教回他何为勇气,何为利己。

  于是这把刀,必中伤你心。

  “好………”

  顾望舒满是鲜血的手缚住阿娟那双握紧刀柄抖得厉害的手,眼中早已成了一片枯涸,片草不生。

  “既然如此……阿娟……”

  “别犹豫……”

  “拔……出来”

  言罢,顾望舒阖了眼,在憋住最后一口气后。

  攥了阿娟的手,带他一起发力!

  阿娟在那一瞬彻底慌神,无所适从想松开手,却被握得紧,紧到十指都要被捏碎了成了粉!回忆倒涌,顾望舒每一幕对他的好,哪份不是剖心尽展,哪有半分虚假……可他……可他受不住啊!

  他想要的从不是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他只想……只想得到认可,只想……做最受宠的那个,最值钱的那个,奴隶,玩物。

  于是在泪眼婆娑间,咬牙顺从了这份力。

  唯有你死了,我才……能解脱吧?

  刀刃每移出一寸,带出便是如溃堤血色。

  周遭啁哳声也便再模糊一分,再泯灭一分神智。

  最终是在一片混沌中,朦胧听得艾叶一声怒吼。

  “恩将仇报的畜生!我杀了你!”

  ……杀?!

  “艾叶!!别!!!!”

  嗤——!

  晚了。

  ——“我没杀过人的,我哥叫我修成仙,才是他与我都想要的结果,可能也是……我唯一的活路吧?毕竟成了仙,就没人想要索我命了。”

  ——“没杀人但恶也没少做,我看不行。天界才不会收你。”

  ——“谁能无过啊,再行点好填补就成。又不是杀人放火罪孽深重,那可是要受雷劫的!你等着,我变成神仙带你遨游九霄去!”

  艾叶利爪已然透穿少年心脏,再拔出手时,满手黏腻,手心竟是一颗还微弱紧缩跳动的,人心。

  连艾叶都呆傻的看着在自己掌心挣扎的脏器,即便已经离开身躯,还在,攒动。

  少年失重,倒进顾望舒怀中。任鲜血再从背后黑洞中喷涌,将顾望舒整个泡在血浴之中。

  他自己的,师哥的,还有…阿娟的。

  于是这世界,全成了血气。

  被包裹其中,像是无形的网,绝境,窒息。

  -

  周遭是须臾倒吸冷气的寂静。

  “他杀人了呢。诸位,可看得清楚。”

  是苏东衡带着嘲讽之意,开了口。“还有什么顾虑,杀他便是。还有那与妖同污的妖人,也给他个痛快吧。”

  “我神霄宗附议!”

  “太一宫仙门附议。”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讨伐声此起彼伏,一句一字将无辜之人,或是被逼无奈的妖,染成个天地难容的罪人。

  艾叶回头看了瘫坐在地的顾望舒,看他以往那般坚毅薄情的一双妃瞳空洞失神,带起绝望神色望向自己,即便是在这般讨伐声中,逼命令下。

  顾望舒也都已是全然不顾,只呆然看向自己。

  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他不明。是有恨吗,是有责备吗,不甘吗,还是……

  毕竟这一切都与我割不开关系,毕竟好像真的……在他遇见我以后。

  经历的都是些生离死别,全无益事。

  艾叶捂住还是如火燎般生疼的胸口,咬紧牙关挪了几步,挡在他面前。

  “别怕。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与你作对。小妖怪,我永远挡在你身前。”

  他用着只能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柔声道。

  “我答应过你的,就算是万劫不复,我也陪你。”

  顾望舒凄惨咯咯笑起,却又被胸口匕首扯得颤巍不止。艾叶替他遮着光,他伸手去够他逆光下发暗的衣角,却在只有毫厘之差时,

  软落了下去。

  他再没有力气了。

  无论于心力,体力。失血过多的寒意渐渐侵蚀入体,只差那么分毫,就那么一点点……他再够不到他的心上人了。

  我怎么会恨你啊。

  艾叶明显听到身后窸窣微弱声响,也同时嗅得出濒死之人散发出的可怕味道!

  霍地心头一颤,大难当头才知道多珍贵,不能死,我不能放他去死!亦不能是因为我而死!!!

  他在四周人讨命般严厉目光中,悄悄退了半步。再捏死掌心,沉下口气。

  借天地之名,御雪之使。

  没有多少余力了。

  “雪起!”

  顿时头顶未散妖云滚滚,不全是妖力,只是闻了召唤般,狂风大作,在这八月天,暴雪骤起!

  他无法再号令大雪为武,却是可以暂时施以为障,暴雪迷人眼,在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雪迷慌了神,连咫尺距离都看不清时!

  艾叶立即转身将顾望舒抱起,趁乱飞逃出去!

  怀中人已是气若游丝,嘴角还在溢的血已没有最开始那般触目惊心。他不知道他还在因为反噬在呕,又是胸口匕首造成的内伤,再或是……真的快流干了。

  顾望舒那么大那么精健俊拔的一个人啊,此刻全成绵绵一滩软在他怀里,轻飘飘的似是一丝力气都存不住,只用手指勉强绕了他前襟,却连捏攥在手中的力气都没有。

  顾望舒太累了。

  眼皮沉得似有千斤担子,压得他喘不过气。身上的痛渐渐麻木,头脑内也愈发嗡鸣失色。

  太累了,太……困了。

  他仰头用最后的力气眯开眼皮自下而上看着艾叶努力疾行的下颚,被雷厉鞭炽伤的脖颈上横贯了一大道淤着血翻出红肉的伤痕,有水珠从脸颊滴落,分不清汗水或是泪水,只啪嗒一声落在脸上,再滑进因力竭缺氧而微张的口中。

  是咸的。

  艾叶慌张低头看去,撞见的却是顾望舒累极闭眼的瞬间。

  “望舒!顾望舒!你别睡!”艾叶急忙摇着他大喊!

  “你别睡,你看看我!我知道哪里能救你……我能救!只要你现在撑住,我定能救你!别放弃啊,就算世人皆负你,这世上对你已经没了意义,但是我需要你啊,我不能没了你!你就当是在可怜我,别睡……别睡啊!!!”

  他看顾望舒眼皮轻抖,好似有回应,但也没出声,只窝在他被顾望舒蹭脏的袍子里,一身血腥遮了他身上原本荡着桂香的味。

  然而这场闹剧般的雪并未持续太久,艾叶妖力耗尽,几乎是前脚离了后脚便停。待这些本是瓮中捉鳖的正道人士回过神来看眼前空无一人的,哪肯就此善罢甘休?胡甫一首当其冲,当机立断放出话来!

  一场狂风骤雪,初秋夏未尽,不合时宜地皆化作水雾漫去,终是一场寂寥一场空。

  ————

  冯汉广带百十精英一路赶到山庄脚下的金水镇时,结结实实被眼前惨象惊到。

  这一个身经百战见过无数厮杀无情血染成河的小将军,此刻竟然皱紧眉头难忍反胃,乘骑啸铁之上满面骇然。

  更不用提那些个跟来的兵士,不乏有人已经实在难忍,呕出晌午饭食。

  金水镇人烟不算稀少,再加上昨日夜里从金水山庄里掏出来的庄民,少说也是有个千人以上,然此刻无一例外的,皆被横尸大路口。

  凶手似乎是刻意将尸体一层层垒成座小山,展示炫耀一般堆得整整齐齐,最上面不乏是些才满月的婴童!

  细看这些尸体均是神色极度惊恐痛苦,仿佛死前看到了什么绝顶恐怖的东西,又受到了极大痛苦一般手指脚指蜷缩成爪,眼眶眦裂瞪开,连嘴巴也扯成最大!

  甚至于这短短不到一日间,尸体已有腐败之相,严重者脸上已然起了大块青斑!

  整一个臭气熏天,人间炼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