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汉广下意识掉转马头去寻姚十三,生怕这场面叫他个没见过大堆尸体的弱骨子受了惊,却在人群中呵马转急兜了几圈后,才在队伍最后看着他骑着匹雪白的马儿背对人群,好像在同什么人讲着话。

  他并未深思,只是遥遥朝他大喊一句:“十三!这儿不太好,你还是别过来了!”

  姚十三闻声立即调转了马头,交错间似有位男子立在姚十三身后,却转瞬如错影幻觉般消失不见。

  姚十三轻呵了声“驾”,马儿颠着细步行至冯汉广身侧,莞尔一笑,道:“来都来了,还有什么怕的。不都有您在呢,上次说再不丢下我一个人的那位不是您了?”

  冯汉广无奈叹气,又稍稍向后看了眼,才弯腰扯起姚十三的马缰。冯汉广□□啸铁比姚十三的小马高上许多,再加上他本臂展极宽,扯上旁边人马缰并非难事,就这样斜着身子放心不下的陪他一同再走到那尸山前,还极为不放心的横手拦在姚十三面前。

  姚十三举羽扇推开冯汉广的胳膊,再掩着口鼻眉心犯困,难掩忧心之色刻意转开头温声道:“这都是什么……太残忍了!”

  这时已有一队雪青软袍的术士在尸山前观察起来,见冯汉广带兵围在这儿,为首的年轻术士恭敬一揖,正色道:“我等乃岐山法门术士,接到大妖作恶的消息赶来此地支援,怎知半路遇此惨状。还望将军处理之前,容我们些时间,检查一番!”

  冯汉广余光看了姚十三看向尸山的忧郁眼神,满眼真诚惋惜得忍不住勒马而下,站在尸山之前呆滞凝望的模样,不禁再深叹一声,答道:“那就拜托诸位。”

  说罢也下了马,握住姚十三手腕,好似这般便能给他安心一样。

  怎知为首术士忽然从袖中甩出一张燃烧黄符挥向尸山,姚十三与冯汉广离得近,一时间没躲得过去被纸灰甩个正着!

  冯汉广只觉得烧纸气味冲了鼻子,挥烟之余忽然听姚十三小声一惊呼,从他手里倒退半步惊慌抖起袖子。原来是有未燃尽的纸灰落在他衣袖上,登时起了火烧了个洞!

  冯汉广赶紧替他拍灭,他知道他最讨厌衣服蹭脏,更何况这会儿直接烧了个洞。果然这一项可人温润的人无意识蹙了眉,糟心的震开衣袖不再去看,可他也没法子因为这点小事就与前来帮忙的术士们道不是,只能再拍了拍姚十三后背,安慰几下。

  须臾,见那年轻术士脸色阴愁的散了黄符,沉声道:“将军,这尸……怕是收不成了。”

  冯汉广不解道:“为何?”

  术士答:“妖物所为,剧毒。”

  小将一惊,也只能感谢道:“多谢道友勘察,不然我们岂不是也要折人进去……不过既然如此,也不能任凭这般惨象就放置此地啊!”

  “眼下唯有一法。”术士道。“烧了吧。”

  “这……”

  他深知火烧尸体是最无奈的选择,战场其实也是一样,实在带不走的兄弟们,大量尸体若只是挖坑野葬很有可能因腐烂引发疫病,万般无奈下的解决办法,只能是最后一把火烧掉,再草草于风吹而散的灰烬中立上个不起眼的小木牌以慰无法归乡的战士怨灵。

  就在沉思之际,忽然山头传来一声巨响,诺大的金波阵结碎成星光,山庄遥遥惊叫声声入耳!

  术士一惊,急忙再拜过冯汉广,将此处后事托付给小将军后带一众人奔上山去。

  ***

  夜幕漫下的天成了墨蓝,像一张巨大的帐遮了日月。乌云太多了,散不尽了,见不得星,更见不得月。林间渐渐萧瑟的天气下虫豸发出的都是嘲哳绝鸣,一声声苦秋,一声声悲嗥。

  临川的山地势险峻,若是以普通人的脚力确实追不过艾叶,山石崎岖怪根盘绕的无人林子,在这入了夜后愈发阴森可怖,陷进便是死地。

  然而这群人并不打算轻易放弃一般,数百人挑起火把灯笼在这密林中燃得如白昼通明,毕竟当下光四大法门就到齐了三个,奔着决战来的仙门法门祭无数看家的寻妖法器,一时间像斗法般异光四起,阔向这四面八方,势要将这逃跑的一妖一人捉拿处刑!

  他看顾望舒似乎止了呕血,虽是好的,可愈发冰冷的身子和即便自己几步一唤,他也再没给过回应。只剩羸弱呼吸声,好像随时都会毫无预兆的断掉。

  他听得到远方人群呼号咒骂声不断,深林虫兽极多,就算有灯笼照明也难免会有人不小心踩着野蛇或是崴在滑石上惨叫不断,他虽倒是不会被这些东西碍了脚,但总归一刻不敢耽搁!“蛮蛮!”艾叶抬头喊树丛顶端交汇间俯冲下的鸟儿,“蛮蛮!往哪儿走!”

  蛮蛮极声厉鸣,焦急间扑朔翅膀直冲云霄而上!

  “蛮蛮!”

  他急躁喊着,转而随脚步跑出高树遮蔽后,眼前显出块不大的平地来!

  乌云噙不住闷雷怒嚎,空地被四周树木围住的风淤结此处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吹得无所适从,借银电一闪,看得清空地中心站着位抱剑术士!

  “可恶……”艾叶攥紧垫在顾望舒背后的手。

  这些个人真是下得狠心,一条活路也不给留!

  或许是刚刚艾叶喊蛮蛮喊得声大,迷迷糊糊间只存了微毫的意识一下被惊醒,剧痛拉扯着身上每一处神经逼他倒吸凉气掐住手边艾叶的胳膊,昏暗中视线模糊着看到身前好似有个人影。

  不用想,都知道是来夺命的。

  艾叶被他这一把掐得疼,却欣喜笑出声来,腾不出手只好赶紧吹了吹顾望舒眼前落的浸成朱红色碎发,方便看清他褪了色的眼眸……至少,意味着他还能撑一阵子啊!

  “艾叶……”顾望舒忍痛挤出声蚊蝇细语。“放我下来,艾叶。”

  “你……”

  艾叶把堵到喉咙口的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他明白顾望舒的性子。既然是绝境,谁也逃不出去,到不如最后一同拼上全力,也要比窝窝囊囊死得像个废物懦夫来得好。

  于是再是不舍,还是轻手放了他下来。

  艾叶一只手牵着顾望舒,擎半个肩膀替他担些力气。顾望舒此时根本没有能自己站着的力气,大半个身子都靠在艾叶身上,还依旧把手中桂魄攥得紧。

  “小妖怪,你肯定是出了清虚观,好东西吃得多,沉了好多啊。”艾叶揉着手臂,贴在耳边笑眯眯道。

  顾望舒轻“切”一声,“是你疏于修炼,力气不够用还在我身上找借口。”

  两人看那术士提剑缓步走来,不由神色凝重。

  艾叶低头讪然一笑,再抬头郑重道:“小妖怪,我说我喜欢你那事。你可想好了?”

  顾望舒无奈摇头,怎得都到了这般境地还要同自己聊这个。才刚想忍痛运气至桂魄再答话,忽然神色一惊,刚才勉强止了的血突然又一口涌了出来!

  不能……一丝气都运不得的吗!

  他这一口血呕得突然,直接牵扯到胸口匕首搅烂内脏的痛!顿时是个眼冒金星,瞬间被抽空了全部力气一般,失去意识晕死过去!

  艾叶就这么看他忽然一口血吐出来,然后就在自己面前滑落下去,顿时慌了神,吓得发疯!

  刚才不还好好的,不还掐了自己一把,现在怎么……!

  “顾望舒!顾望舒!你醒醒!喂!”

  “顾望舒……你别吓我!别吓我!!!”

  艾叶直跪下去拍打顾望舒的胳膊,再到脸,五内如焚的疯了般喊他,却再没得到什么回应,根本顾不上早已缓步走到身边的术士!雪青衣的术士蹲下身探了探顾望舒鼻息,虽是没完全断但也几乎探测不到的微弱。从怀里掏出个白瓷的小罐子,倒出颗乌黑药丸撬开顾望舒的嘴,叫他含了进去。

  “你做什么!”艾叶一把扯住术士的手,推搡开来!迫切中利爪探出,抓得那术士躲闪不及胳膊上直现三条血痕!

  “别碰他!你给他喂了什么!”

  “岐山法门的独门锁命丹。”术士皱眉捂了胳膊道,却也没带怒。“反噬太重,只靠自己撑不住的。锁命丹能保他十个时辰的命,但之后……如果您没有别的法子,那只能是该寻个好地方。”

  “十个时辰……十个时辰够了,我……我,我可以行快些,我……”

  艾叶话到一半突然觉得奇怪,全天下都在想要他们两个的命,怎么会有人好心好意救他?蓦地起身看向术士,瞳孔惊得一颤!

  是……他!

  ————

  雪青衣的术士倒退半步,拱手道。

  “在下岐山法门首席弟子云即墨,无衣镇时曾蒙相助捡回一命。当时事出紧急连姓名都没来得及通报,那个叫小饴的姑娘也随我一道回了岐山,也需感谢清虚观弟子拼命阻拦才没让我因恨误伤无辜造下罪孽。”

  艾叶恍惚想起,无衣镇被山蜘蛛害死两位师兄的那个可怜术士,盛怒之下点燃了整片屋舍,满眼都是狰狞含恨。可说实话并没有太上心于那日,他也并不是存心去救人,只不过顺手而为……甚至早已几乎模糊了那时的记忆。

  云即墨收手把剑反背身后,继续正色道:“岐山法门一向恩仇必报,那日两条人命今日悉数奉还,今日我就当没见过您。但从今往后若再谋面,在下必首当其冲,绝无心软。”

  因果皆为报,无平不陂,无往不复。亲手种下的无论是孽缘或是恩缘,总会有回报的一天。

  艰贞,无咎。

  有时候人间的道理,还真是有些东西。

  再不见光又如何,你若不在,就算虹日高照,也是绝往的深渊。

  你若在,就算身处深渊,也是明月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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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