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小说网>耽美小说>道长是个毛绒控【完结】>第103章 魂幡

  车辕滚动木声朗朗,轻微摇晃的车厢昏暗寂静,一盏暗黄长明灯如月在侧,若有若无朦胧倾洒为魂灵照脚下一方明光,伴车外招魂幡细碎铃响,才不至迷路。

  厢内四角各一方镂兰薰炉燃西域奇香,香烟袅袅绕于这有限空间,几乎浓烈到烟熏刺鼻胜过香意,且知熏香本意不在沁心脾燃静心,而是另有所图。

  好在生于黑夜的男人习惯黑暗,也习惯这昏暗隐绰。无力瘫坐门边,浓香呛得头昏脑沉,双目茫茫看向面前香木棺椁。

  顾长卿那么大一个人啊,小时候在他眼中顶天立地的,是带着契骨血脉骨宽体高的一个人啊。那个他时常幻想,若顾长卿不作道士换上戎装,定会是个所向披靡威风凛凛,另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毕竟,严于律己的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成首的。

  可就是这么高大一个人,如今又怎会躺得进这样一方矮棺中呢。

  顾望舒习惯去摸腰间酒壶,摸索半天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挂着那玩意。还不是因为艾叶说自己大病初愈不宜饮酒,这一路御风疾行风尘仆仆,到底是一口酒都不给他喝。

  “我还想问你喝不喝呢,哥。”

  顾望舒失笑呢喃。

  “我们都没一起饮过酒。”

  他再笑,却抑不住一滴泪落。抬头望起烟迹盘旋,几乎从不落泪的冷心人以为这样可以倒流得回去,殊不知泪水盈满冒落,是止不住的。

  他停下声来便只落得死寂,马车行得疾,轮下硌到碎石地忽地摇晃起来。顾望舒虽未饮酒,但大抵是被这香熏呛得上头,昏昏沉沉间身子靠不稳也跟着歪斜颠倒,脚踝上银铃沙响,其外好似还有铜铃阵鸣,也不是车外的招魂幡……他才恍然忆起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寻妖铃来。

  法器自上次借给自己去寻艾叶以后,竟再没了机会还给主人。

  顾望舒呆看了这枚古质繁符的铜铃许久,将其放到身边。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没在哽咽啜泣,可眼泪就是止不住往下流。直到最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把脸埋进手心里去。

  长明灯幽幽微茫,他终于再度做了声。

  “哥……所以你现在,在这儿吗。”

  “魂识尚未归家不入地府,以长明灯为引,那你应该……在这儿的。”

  顾望舒再抬头,侧目望下身侧灯底团光。

  “我把这个还你,物归原主了。”

  他心头一哽,声音犯了抖。

  “你若是在这儿,能不能告诉我今后的路要怎么走啊?你不能这样不负责的,只顾把我救活了,便不管不顾未来一切……你总是这般,总是救了我又撇下我一个不管!我,我都知道的……小时候受了人欺负哪次不都是你捡的我回去,可次次捡了我回去的人是你,扭头就走一句不留只把我孤零零丢在屋里自生自灭的也是你;被你发疯打个半死一句道歉都没有的人是你,可回头匿了名托人送吃食的也是你……顾长卿,你当我想要的是有人带我回家吗?当我想要的是那几块糖饴吗!不是啊……不是啊!家我有腿自己能回,糖我想吃自己会买!我想要的是什么,是我哪怕被人打残了快死了,回家有个人能在旁边照顾我,我疼了能有人关心,跟我说都会好!我想要的是你亲口道的歉,说你并非真心是有心魔作祟!我想要的……不是什么拯救苍生的英雄,我想要的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哥哥!一个平平凡凡,伯埙仲篪的兄长!我不要你的命啊顾长卿!我不要你的命!”

  顾望舒再难忍悲绝,十指嵌进白发地用力咬牙忍声呜嚎!

  乌木车门厚重死闭,外面的人什么都听不到,宋远跟在后面不安得磨牙凿齿,艾叶却与其隔着厚门抱怀背靠坐下,亦不也是垂头强忍,眼眶微红的,唯有耳尖灵敏的他是声声入耳。

  “顾长卿,你知道我有多嫉妒顾清池吗!同样是兄弟,你便能当着众人护他!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自己真就不该生在这世上,我就该死了,我就是什么都不配,亲情,友情,亦或情爱!我就是被放逐于在人心之域外的罪人,活着碍眼,死了也无人念……所以我无所谓了,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不需要了!我无所谓了,我无所谓吗,我……我不是啊,我这心也是人肉生的啊!我不是不想要了,我那是,不敢要啊!”

  顾望舒哽塞呼吸,极力捶胸嗓音暗哑撕扯出声!

  “顾长卿,你可听得到啊!你听着吗!你活着的时候不想听,不给我机会说,现在好了,你顶不了嘴了,想骂也骂不出声了吧?你给我听啊!我快憋屈死了,我真是活得,好生窝囊啊!”

  顾望舒的话音落下,长明灯忽然绰影一闪,平稳在地的寻妖铃泛一声短促幽鸣。

  他赫然一惊,浑身僵硬得顾不上泪滴断线而落,跌在地上于。无声境中意外响亮。

  “哥……”

  顾望舒再是颤抖着唤出一声。

  “哥……?”

  “哥!!!”

  长明灯再是烁烁几闪,像阔别般不安颤动,最后终是擎不住火芯久燃法力耗尽,失了明。

  顾望舒惊愕间听有人轻敲了三声门,隐约是艾叶大声喊他的名字。

  “小妖怪?小妖怪!出来吧,我们快到了!”

  他倏然回首,对着空荡车厢和那沉闷棺椁喃喃道:“你……你可是认得路了?”

  人目无灵,识不得魂灵幽冥,更辩不得声息。

  他便也看不见幽暗中有人努力想替他揩下泪水,怎奈生死相隔终是触不上,一场空。

  别哭。

  他说。

  别哭了,阿弟。

  以后的路,向心而行,就好。

  “哥。”顾望舒起身抹了泪,勉强扯出个苦涩笑意来。

  “所以到底,还是没能与你独饮上一次酒。”

  -

  杳杳冥冥清净道,昏昏莫莫太虚空。

  体性湛然无所往,色心都寂一真宗。

  昙花一现的雪湿在鬓角,风吹额边落了碎发,萧萧瑟瑟道是好个秋。艾叶脱了黑纹斗篷披在顾望舒身上,替他整好帽檐,淡然一笑手落肩上,慰藉似的拍了拍。再顺势取走他手中伞,与他一同遮着。

  “好啦,看不见了。”

  顾望舒藏在影中一双泛红的眼犹疑轻瞥,转念又是暗自弱笑。

  艾叶知道生性好强一个人,既是要归乡,再是苦凄境绝伤痕累累,又怎能甘心让人看得见脆弱难堪一面。

  那些苦楚落寞,只叫我一个人看着,听着,再替你分担着就好了。

  顾望舒笑的是他懂我,也笑的是他兽性中那渐显的,占有欲。

  爱欲的终点是占有,是征服,是想要一个人开心于我,痛苦于我,风花雪月,喜怒哀乐,都于我。

  生于我,亦死于我。

  是驯不服的风,圈不住的云,总有一天会覆了他的完全。

  ……

  管他呢,管他呢。

  宋远横眉冷对,虎视眈眈窥伺两人,放不下的戒备警觉,却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呢?大抵是顾望舒向来独行习惯,这般冷漠疏离且孤傲到超尘脱俗一个人,本是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于人同道而行的场面,如今不仅见到,还是这般患难同舟惺惺相惜……

  这关系到底是不适应,还是不正常,他想不明白,又问不得,就更觉得赌气。

  便在车马再转三弯,从成了坡的偏陌上了几会儿山,重见了这阔别许久的石桥山门。

  一别半年有余,一别……天人两隔。

  山门并不与往日相同是静谧虔意的,车马才过弯爬了长坡勉强现了半边山门,就已经清晰可见列队沉默候在门外的人。清虚观大弟子活得是声名远扬,也就不乏殿堂江湖各道人士来此吊唁送行。

  招魂幡才先摇响最后一段路的尽头,车马还未随现,满面沧桑倦意的顾清池便已然闻声软跌在地。

  是真的……这连贯十几日的噩梦……都是真的……

  四大法门传与修界的檄文几乎是隔日便传了个天南地北。顾清池身为掌事尽职尽责勤勤恳恳守着这诺大的观,再是成事之人他也不过才二十有余,亲传弟子中资质并非最优,每日例行不敢疏忽一丝,辛苦操心过的这大半年,甚至于几日前还在阅书时与顾莫得了难寻的闲聊空,他还与顾莫说过的。

  “月中便是师父出关日,大师哥与二师哥到了该回的时日,师哥可算要熬出头了,莫儿。”

  到了变声期的少年声音略哑着泛出磁性,笑道:“你猜大师哥与二师哥会一道回吗?被迫在离乡那么远的地儿天天住一块儿,还不得把人院子掀啦?”

  “会吧。”顾清池放了书,转目向窗外萧杀。京畿的秋来得总是早些,落木萧萧难免清冷。“依我看他们两人,并不像外人眼中那般势不两立的。只不过一个比一个要面子端架子,有误不解,有冤不道,时间久了隔阂锻成墙堵死心门,明面着冷嘲热讽背地里投予关心的,顶多互相打着骂着走一道,终归会肯一起回的。就是小孩,小孩子。”

  “我不信。”顾莫撑着脸继续抄他的经书,一边念叨着,“不可能,他们两位我看这辈子是好不了了,打起架来太可怕,吓人!师哥,要么你与我一赌,就赌师哥们会不会一道回来!”

  “好啊!”顾清池眉眼轻挑露出个欢笑,“你说,赌什么?”

  “一顿饭!师哥得了空闲请我吃饭!我若输了……我不能输的!”

  顾清池点头应道,“好,我们莫儿就知道吃吃吃,胖成小猪回头大师哥都认不出你!”

  一日欢语,全被面白如纸颤抖着手递上檄文的山门师兄,浇得破灭。

  “妖人顾望舒,即清虚观二弟子,堕妖邪恶道,引大妖屠金水镇黎民逾千,伤各门术士三十又二,其同门师兄舍命救民却也惨遭杀害,且畏罪潜逃下落不明!如此罪业深重,不可饶恕!今请各界法门相助,共擒此妖人,杀无赦!”

  “若不是你抵命的一击天雷,那日所有人都得死在那儿!这什么狗屁檄文,不道谢就算了,全他娘的一派胡言!那日就该一道雷将他们也全都劈干净!”

  艾叶愤恨撕烂手中黄纸,恶狠狠丢进河里!回身看了看才从雪障里跟他钻出来,饥寒交迫还有些体虚的顾望舒,愤愤不平骂道!

  顾望舒倒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毫无反应,他就知道这群假仁假义的手段必会如此,便只是坐在石滩上缩成一团,叹一声无奈道:

  “艾叶,我真的想饮酒……身子里太冷了,受不住。”

  “不行!还不能喝!”艾叶却是到了底线丝毫不心软,“你若是冷,我……我可以抱你!”

  “谁他妈稀罕……”顾望舒紧着恶声嘟囔,光是想想后面几日若是急行赶路就必须由艾叶搂着他御风飞行,都觉得头晕。

  “歇够了,不是冷吗?那赶紧过来,正好赶路!”

  艾叶不由分说给他扯进怀里,豹妖体温确实暖得舒服令人发困,可怎奈忽地脚底起风直冲云霄……本就头晕的顾望舒随风上下驰行只觉得更是恶心犯呕,胃里翻江倒海根本止不住!

  “艾叶!你慢点!我都快吐了!”

  “啊?你说什么?大点声不行吗?风大!我听不见!”

  “我说!我说我他娘的……我!我……呕……………”

  “喂?!!!!!!!”

  …………

  这个家……

  顾清池瘫坐在地,被泪流不止的顾莫跪地扶着,看山门外白绫车马轰隆驶来,再看一道持白伞披黑斗的身影向他缓缓走来。

  就像梦魇初醒,恐惧绝望染满身,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躲不过,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