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风卷斗篷下阔大衣袖若潮水白浪,一片空白的怔看那虽遮挡严密却依旧再熟悉不过的身形,云步如摇,走到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
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人谁啊?”
“该不会……是那个人吧?”挤在中间一个不起眼的不知道哪家老道掳着胡子不解蔑眼道。
“哪个人啊?”身旁膀大腰圆的员外夫人耐不住性子急躁发问:“话说明白点儿!”
“他师弟啊,就害死他那人!藏得这么严实一点儿不漏肯定有猫腻,而且白日擎伞,除了他还有谁!我看他帽子摘了定是头白发!妖人之躯害人无数,四处追传得沸沸扬扬,更何况提供线索者赏金百两!”
“啊?百两?不可能吧!那要真是这么可怕一人他还回来干嘛,不得藏起来啊!”员外夫人生得糊涂人倒是精明,连连摆手信不过这三脚猫老道,那也止不住身旁耳朵尖的一传十十传百,人群中全是“百两啊!黄金百两!”
“说这人值百两金子呐!”
“诶!这老道士不就是技不如人还来看人热闹的,他说的话你们怎能信!”一位满脸胡茬抱着刀的江湖刀客无趣一答,可把那老道气得鼻歪眼斜,当即不顾眼色大声反驳道:
“怎么不信!你们都是眼瞎看不见给他撑伞那个灰头发的!那是凡人能生出的头发吗!那他娘的是个妖!就是那祸世大妖!”
众人一哑,旋即再度议论纷纷,语气全成了夹着惊悚的阴阳怪气!
“你别说……还真的……”
“那也太吓人了吧!”
顾清池脑内恍然轰鸣,任周围再是议论纷纷,无论如何都站不起身,发不出话来,只借内心震恐骇然手脚并用蹭退几步,又在拉开距离后隐约看清大帽下男人隐忍痛绝咬死牙关紧阖的眼!
终是良久哽咽后道出话来。
——“对不起……是师哥无能,没能……带他回来。”
——“对不起啊,是我害了他……”
——清池,对不起……
野山草木簌簌,顾清池在片刻懵然后猛地回神,快爬几步直冲过去双手扯住顾望舒衣襟狠狠扯到面前!
“假的是不是,檄文假的对不对!你不是那种人的,我知道的,你不是……大师哥也并非你害,一定是另有隐情!对吗!师哥!你说话啊!你告诉我!!!”
顾清池扯得猛,摇晃间摆掉顾望舒大帽,藏着的银发遽然铺撒一片,趁日光入眼前一瞬艾叶急手举伞遮了他一片阴。
四周倒吸冷气的呃音抽得响亮,竟还真如了那老道所说!那岂不是,真就值了黄金百两!
顾清池随即哑然,僵硬挪了视线到艾叶身上,赫然起身对上艾叶满脸担忧怅然。
——堕入妖道,引大妖祸世……
“难道说……是你……”
身后从下传来个带着紊的弱声:“清池。”
和直叫顾清池陷入绝望的一句,
“檄文,不假。”
可这清虚观的青年掌事也只在畏缩须臾后当机立断,回身捞起已然失魂落魄的顾望舒快步登上进观石阶!
曾踏过无数次的九百九十阶,此刻踩在脚下,倒全成酸涩。
顾望舒惊愕间看顾清池不带一丝犹豫决然到几乎是强迫着拉着他快步一迈三阶的跨行,惯于数阶的顾望舒当下根本无暇关顾,甚至于不知他这一向温雅师弟哪来这么大力气和冲劲儿,拽得自己踉踉跄跄险些跟不上!
“清池,清池!你这是做什么!”
顾望舒终于是缓不来气,气喘吁吁惊恐问道。
哪知顾清池却是头都没回脚步不停的扯他快走,一边冷声怒其不争道:“师哥!你怎么还敢回来!”
顾望舒以为他是对自己怀恨在心,倒也荒唐一笑,道:“我就是来送他回家,然后……”
“四大法门铺天盖地的追你,你在这时候回观,岂不就是正会叫他们堵个正着!你现在马上回去,收拾行囊,我去给你开暗道封山阵,艾叶兄不是腿脚快可御风吗,让他抓紧时间带你快走!”
然而顾清池根本没给他解释机会,直接劈头盖脸快声道!
“清……池?”
顾望舒蓦然迟钝!
“你……你不该与他们一样,恨我的吗!”
“事至如今我还恨你做什么!”顾清池忽地滞步,再骤然回身时已是双目盈盈难忍泪溢!
“大师哥不在了,我能称得上兄长的就只有你了啊!我信你不是做的出那种事的人,也不信艾叶兄是那屠城害人的妖,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被逼无奈……我不能……我不能连你也没了!我管你是抱着什么求死的心思回到这儿的,你肯回,就说明内心清明并未成邪,就说明你还是我师哥!更断不能让你送命在这儿!”
顾清池转而掠过他师哥震惊双瞳,直对身后遥遥紧赶慢赶追着的顾莫怒吼!
“莫儿!追什么追!还不快将山下见过你二师哥的人全都统制起来!谁也不准报信!”
“——啊?我……?”半大的孩子一头雾水,登时是个手足无措。
“就是你!这么大人了还不回会拿事!赶紧!”
可山下才聚的人到底是人多眼杂,不就是顾莫再跑下去的须臾功夫,受了不少惊吓的人谁还乐意等在旁边啊,早不是纷纷对缠绫车马虔诚一拜再匆匆离去?
顾望舒被顾清池拉扯着行至半山也丝毫没有放慢的意思,顾望舒落眉之余皱起眉间,沉声唤了句,“清池!”
“清池!!!”顾望舒再抬高声音,却带着顾清池从未闻过的宽声喊道:“顾清池!你先放了我,我有话与你要说的!”
“我不听!!!”顾清池突然带着哭腔大喊出声,连顾望舒都被他这绝望一嗓喊得发了愣,却也狠了心稳当站住脚立在石阶上,说到底比他身强体壮又内力强大的师哥,是任凭自己怎么扯都再不动半分的。
顾清池疯了似的哭嚎着死命连扯了他十几下,终是无能为力转过身带着满脸泪痕,站在比他更高的两台上回身望向他,眼神悲痛哀绝的,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
“清池啊,我……”
“我都说了我不听!”顾清池肆意打断着顾望舒的话,哪怕自己的声音都成了夹着嚎啕大哭间急促喘息而含糊不清,但顾望舒从未见过他这心宽豁达平易近人的好性子师弟哭成这样,更是茫然无语的,听他继续喊了下去。
“我不听,我不听啊!师哥!我不想知道真相了,我也不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现在的念头只剩一个,就是不许你去送死!”
顾清池激动到浑身发抖,坐在地上死扯着顾望舒袖角,埋头痛哭!
“师哥,就算你真是那般发指恶人,我,我……也要救,你今天从未来过这清虚观,你现在就走!”
“回不去了,清池。”
顾清池蓦地抬头,看眼前人瑟瑟一笑。
“不是说师父还有两日就该出关了吗?走吧,我去迎迎他老人家。”
“师哥……”
石阶陡峭,秋风新雨后阴凉生出青苔,慎行要紧,更为彷徨。
“清池,别回头,向前看。”
顾望舒说着,反手扣住他抓起自己袖口的手,将顾清池扶了起来。
“石阶凉,别坐了。走吧。”
男人的声音温柔异常,从顾清池晃动的眸海中荡映出顾望舒苦涩微微一笑。
他二师哥从不会这般耐性去哄人的。
他二师哥也从不会这般笑着与他讲话。
于是他的心也从这无尽长阶上与露水混杂滚落,再是不闻踪迹,熄了炽热,只剩灰烬,不再滚烫。
艾叶从后面跑了上来,抱着顾望舒御了一路风的妖习惯性去带他胳膊,只是见顾望舒还拉着顾清池面色凝重,才悻悻收了伸到一半的手,看顾清池抬袖狠狠抹了把泪,再抽回手深吸一口气——
“好,那我先走,你要……跟上。”
三人无声踩在这石阶路上,只顾清池一人闷头走得快。顾望舒在良久冷清尴尬中开口问身旁一步两跨再停下等他的艾叶。
“你可知这进观石阶,有多少级。”
艾叶环视了眼前后不见尽头的长阶,冷不丁一问他也弄不清,便随口应了个:“走起来没完,一千多阶?”
顾望舒黯然一笑,道:“差不多。是九百九十九。九九化一,再生万物。”
艾叶笑道:“你知道我脑子笨,听不懂的。”
顾望舒偏头去看这眯眼冲他笑的妖,顾望舒有时候真的弄不懂,明明走的一直是条不归路,他怎么每次都能逍遥自在一脸轻松。
于是连自己也莫名变得豁达无畏起来了。
“就是说,每一场结局,都是一个新的开始罢了。”
艾叶装作个恍然大悟的模样,不明觉厉地“哦~”拖了个长音,再转成一脸贱兮兮凑过顾望舒耳畔密谋道:“那就是说,此番事了,你肯与我浪迹天涯的意思?”
顾望舒惯性嫌弃一躲闪,艾叶一双明眸顿时黯了色,怏怏摸了鼻子老实站回旁边,成了个摆设似的跟他闷头走。顾望舒见他这反应有那么半瞬恍惚,但也很快回神,只无奈偷偷勾了嘴角,摇摇头继续登上山去。
你就不问,我想要个什么样的结局吗。
罢了。说又怎样,问又怎样,都是难全。
各怀心事的,总算登上山门。
自益州到京畿十几日路程,几乎横穿整个夏秋。顾望舒再推开自己的小院门时,阔久已归的木门干枯吱呀一响,扑面而来是穿堂桂香。
艾叶在身后盯着顾望舒露出的一截雪白后颈出神,桂香浓烈直冲天门,头晕目眩间多了几分迷离。
一定很香。
如果咬上一口。
看血痕从洞口溢出,舔上一口定都是桂甜醉人。
正如那处无境雪原,千年间白茫茫一片的平整无痕,纯洁干净到心生敬畏,也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心思——如果我踩上一脚,如果那第一脚是我踏的。
可真正产生冲动试探性去做,本性的善便会再叫嚣起不许玷污,是舍不得的,下不去手的。
对自己而言太过神圣的东西,发了疯的想要,却又怕错失了手,再成亵渎。
于是再桀骜狂妄的兽,在这份自我冲突下,都会多了犹豫,都会多了自我怀疑。
——他真的是,我要得起的吗。
“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