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
顾望舒拧眉看着艾叶一脸懵傻地盯自己发呆,被他盯得奇怪,忍不住带着愠味开了口。
艾叶登时醒了神,抓抓脑袋傻笑着掩饰尴尬道:“想我们不在,都没人打扫的嘛,满地灰不说,年前我挂的福牌都还在!”
可他没心思应话,只奔回屋子里去想喘口气休息一下再做打算,毕竟这世上没什么地儿是比家更舒服的。推了门在昏暗中熟练摸到半根蜡烛用火匣燃了,朦胧见还看得见个烧到一半无人添碳的火盆。
他觉得自己早已是筋疲力竭身心疲惫,管他之后是翻天覆地还是赴死谢罪的,当下真是再多一丝造作的力气都没了,脑子里昏昏沉沉只想睡一觉。怎奈刚才摸到床上,忽然背后一凉,“噌”地吓得站成笔直!
“啊我,我没打算吓你的,我一直站在这儿的,是你没注意啊,不怪我!”艾叶见他吓得不轻估计下一句就是要骂人,赶紧一边后退一边连连摆手解释着,倒到底还是眼看顾望舒脸色越来越黑,直到最后憋不住一声低吼:“跟我进来干嘛!你不是住旁边的吗!”
“啊……我……习惯……”
艾叶支支吾吾应道:“咱俩在益州不是一直住一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多想就……”
顾望舒眉头皱成破纸盯他好一会儿,直到给这妖盯得脸颊滴血眼神躲闪,才继续开口道:“我看你不是没多想,你是想太多!艾叶,我没什么力气,你先回自己那儿去,让我休息休息……”
“我有啊!力气!”艾叶倒是想都没想话便从嘴边漏了出来,结果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把什么心里深处不该说的给……漏了。
定是这满堂花醉,上了头了,要命。
“……?”
这短短一瞬,艾叶从顾望舒那双埋了千层灰的粉瞳中看见一晃而过的堂皇,不解,惊愕,愤怒,恐慌,以及——自己的死法!
赶紧连退几步慌忙道:“不是……我,我是指扫尘,打扫,打扫院子!这么惊讶干嘛,你好好休息啊,醒来就都干净了,我可能干了!”
顾望舒只面色冷峻给他逼到门外,再一言不发“哐“一声摔了门,挡在一门之外。
艾叶懊恼揉着后脑勺,半晌才舍得退回来,从一旁拿了落着层厚灰的扫把在地上使劲磕了磕,再嗖嗖闷头扫起地来。
地上实在灰大,夹杂着落叶污秽厚厚一层,没人照顾的院子总是很快破败。艾叶手脚麻利扫了干净,才抬头举目看这花开旺盛的桂树,满目淡黄杂碎如星,桂香袭人,眼中显露丝丝向往。
我以后一定要为你种一棵。他想。
这世上再无草木如桂花与你如此相配,若你愿意与我隐世浪迹,那我便定会为你种上一棵桂树。
无论雪原冰川,天上地下,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都要把它养活了,送与你。
酿你想喝的桂花酿,制你爱吃的桂花糕。
如果你愿意。
只要你愿意。
艾叶跃至树杈上捡摘着新年留下的褪色福牌红绫,又觉得将福字一个个当成垃圾丢在地上沾染泥土并不吉利,便再老实着挨个拢起来抱在怀里,收到个角落里放置下。
艾叶一个从不服天意,也从不在乎这细枝末节的吉祥不宜之事的妖,此刻不知为何忽然小心翼翼得虔诚起来。
大抵是因为有了软肋,才会变得脆弱易碎,成了那命格的奴役。
艾叶也不在意,反而偷偷笑笑,才跳上树去寻了个舒服的枝眯着。艾叶豹本性喜高藏匿树间,益州的时候总镇府里因防藏匿刺客不种大树,多少有些憋得难过,好在且说当下,还是享受的。
特别是花期间,人自醉。
或许是归了家安心,或许周遭都是熟悉的气味,又或许是长途跋涉疲劳累积。
艾叶难得昏昏沉沉陷进沉眠。没有噩梦缠身,也不会因为一丝声响便敏感惊醒。
“艾叶?艾叶!艾……”
也便连只小憩了两个多时辰的顾望舒推开门站在树下喊他都没听见。
顾望舒只惊讶半分,想必艾叶这些日子寝食难安救完自己,又马不停蹄带着他赶回清虚观,定是没闲余好好休息,累坏了。终于得了闲,睡得可是个沉。无奈又心疼着笑了笑,也跟着靠坐在树下。
顾望舒环顾四周打扫干净明明堂堂的院子,忽然就有了人烟气似的显出生机来。这种一尘不染的生气,蓦然回首,竟是自己独自生活了二十余年都未曾感受过的氤氲。
“艾叶。”
他再轻声唤了一句,仰头借衣袖遮挡树影婆娑间耀眼秋色,看枝条交错间艾叶散着一头瀑布似的灰白长发,乌黑卷睫微抖,喉间上下一滚。
“若不是你,我可能早已放手于这烂透的世道了。”
顾望舒呢喃道。
“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艾叶。”他眼中带雾,低语似梦。“明明不归路,你为什么还要陪我走啊,我……不值得的……”
顾望舒再枕手调整姿势,暗自叹了口气。
一具朽到骨子里的凡胎□□罢了,再装作无谓坚强也抵不过实则病病殃殃,哪里值得你用过千年的修为,过千年的命来陪我渡这劫。
我亦不想成你的劫。
如果有法子可以选,我一定不择手段保下你的命。反正人生短短几十年,再一世轮回便好。可妖不一样,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生。
他这般想着,也就这般怀揣心事的起身要走,拍拍衣角的灰,看这一身繁冗浮夸,实在是不符合自己性子的大袍迟疑几分,还是打消了回去换身衣服的念头。
头顶树叶忽然簌簌作响,顾望舒登时脊梁一僵,定在原地没敢动弹,却听艾叶继续含糊不清地说起梦话来,
“不能喝……给我……”
顾望舒哑然一笑,怎么,做梦还拦着自己喝酒不成?
“顾望舒……不是妖怪,不吃人的……吃……吃菜,吃我……”
这一下倒是把这人忍俊不禁笑得差点漏出声来,憋不出小声应他,“对,我不吃人,吃菜,吃你。吃了妖的肉,长生不老。”
“嗯……”艾叶似乎恼气撒娇似的把这一声绕了好几个弯,“我不好吃……”
“好吃的。”顾望舒笑道。
“疼的……”艾叶喃喃呓语,声音也越来越细小难辨,沉默了会儿,在人以为他该又睡了的须臾,忽地委屈巴巴道:“那给你吃……你便能陪我一起去了吗……”
顾望舒发了怔,也不知道和一个说梦话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反正还是问道:“去哪儿?”
“别不要我……”
秋午风凉吹得清心,艾叶睡在一阵比一阵更为强烈的桂香中安心睡得像个窝在母亲怀抱的孩子,直到一朵细瓣不识趣落在唇上,鼻息强烈一不小心将那轻飘飘的嫩黄倒吸进鼻腔里,酸涩难受呛得一阵咳嗽,才咻地惊醒。
睡得太香醒得又急,一时全是个不明所以,只眼看日头西偏,本打算只休息一下的怎奈不知一不小心睡了多久,硬木硌得后背生疼,揉揉肩膀自树上垂下脚来,打算松松筋骨的,却在抻个懒腰的功夫一吸气——惊悚捏紧树干
!
顾望舒不在这儿!院里没他的气味!
一瞬间心头恍得好似直跌深谷碎在脚底,他这节骨眼上能抛下自己去哪儿啊?天都还亮着,不会……不会又怕连累自己所以……丢……!
艾叶当即一巴掌“啪”甩在自己脸上!睡什么睡这么死,人走了都不知道!怎么经历过这么多,还,还看不住!
他慌张从树上跳下,心里太急踩了衣角差点惹一踉跄,毫不犹豫夺门而出!迎面撞上些路过的小道,直接扯住就问!
“喂!看到你们二师兄了吗!”
然而檄文之事早已是无所不知,再如此直勾勾被艾叶抓着全都惊叫着四散逃蹿,被扯着看他那盛怒神色吓得哆哆嗦嗦应不上话,能得的答案都是,“我……不知道啊!”
恐惧无声镇压身体每一处明知,人们过度的反应也只叫他兽性更为敏感。在终于几乎发狂引出黑云时的艾叶猛然意识到,何为患得患失。
恍惚间看无辜众人于平地忽起的暴风间惊惶万状魂飞魄散,不乏离近被狂风卷倒的人倒爬着后挪,嘴里念念求饶,目光倒映着全是自己洪水猛兽般可怕神情!
满观白绫肆意泼洒,腾腾布声扯破长空,翻飞得像一场八月的大雪。
“饶命啊!别……别杀我!别……”
颠了这凡世又如何,是这凡世负你,我便覆了这天下!
艾叶神色一厉,徒手唤风倒吸离近一人狠狠扼上其脖颈!那看上去才刚十几岁的小道士吓得浑身被冷汗湿透,一双剧烈抖动的眸子中,全是自己乖戾跋扈的凶恶笑意!
却在那少年骇然绝望闭紧双眼之时狂风骤止,本应发出咯吱折断声的脖子竟被人轻轻放下,猛然吸回空气的喉咙发痒狂喘,面前的夺命妖煞取一指轻柔挑开他面前凌乱张飞的碎发,像带着咒轻语:
“我不杀人的。怕什么呢。”
“不是……你杀的……你骗人……你……我知道……”少年过度惊恐只剩给他无意识的呢喃,引得艾叶眉心难忍一挑。幸得周围有眼疾手快的道士一把将那少年抢回来,不敢回头连连倒退,只留他一个落寞却又可怕的立在路间。
艾叶漠然低头看向掌心。
一颗朱砂痣娇滴似血点在中央,他就是用这只手,杀过一个人。
可这杀人的罪孽,却不在他,只悉数落在顾望舒身上。
就好似曾经夔州荒野,尸横遍野那次,血腥掩盖天地气息,天地几乎被鲜血混沌一体,那被夺命的千万生魂虽非他为,但那噩梦,纠缠,报应,罪孽,全在他身,刻下一道道磨不灭的痕。
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最不想成的那种人。
倾尽爱意,却反倒成了对方的负担。
他定是恨我,才屡次三番要逃,才每每发问都是无言相对不尽情意……
艾叶表面上无动于衷,甚至于还带着狰狞笑意,殊不知他早已是痛彻心扉,锥心刺骨。
可我真的太爱他了。哪怕他张嘴要我替顾长卿去偿命,哪怕他肯以刀架在脖子上绑我送去四大法门面前谢罪,我都乐意,我都心甘情愿,我都行。
可他不会这样做,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只会一次又次的把委屈咽进肚子里,咬碎钢牙连着血腥一起囫囵吞回肚子里的人……是刚正强撑到宁愿背着两人的罪以死敬天下,也不会对自己出手的人啊。
艾叶越往这处想,就越怕得浑身冰冷。
“他往后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