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七日间,按往常来说皮肉伤早该大多痊愈的姚十三,却是未见丝毫好转,成日昏迷不醒,偶梦回时分也是惊悚睁眼,甚时咳出大口腥血——
冯汉广整夜守着也唤不醒这人,他自觉自己再是痛下狠手也端着力气伤不到内脏,可眼前人却看似这般重伤甚至呕血。
难道自己烧的那一窝蛇,真的是会伤他根基。
小将军坚恨一咬牙,眉眼凌厉不带愁容。
即便如此,他也毫不后悔。
哪怕从此姚十三落得个体弱多病。
他养着就是。
是人是妖皆无所谓。
大批鬼祟自那日妖门乍现后再度涌入城内,比起上次只增不减。好歹没再泄出什么巨邪之类的大家伙,但抵挡不住数量众多,也是扰得民不聊生。
云即墨带岐山法门留守益州应战,冯汉广便是白日巡查,指挥抚恤重建,安稳民心,又没姚十三帮持忙得焦头烂额。迫于无奈,再招回周烈文共战。
只不过兄弟再见,虽各藏心事,但当下情形哪由得细究个人纠葛,反倒心照不宣一洗前仇,不愧是一同长大的关系,并肩作战还是默契十足。
再加朝野动乱,姚十三不醒,冯汉广只敢按兵不动,看探子一封又一封送来局势动荡变化文书。
他只觉得的这短短七日,真是个焦头烂额。好像这一辈子的烂事儿,全堆到了一起。
也更牟定姚十三的存在到底对他有多重要,没了他,好像忽然一切都发涩生锈,任凭铁打的机关兽也再转不动。
直到第七日午后,鬼祟几乎完全驱散,天空也终是日出云开见了光,晴朗和煦间地龙烧旺的暖房里卧榻许久的人终于在极度疲倦中睁了眼。
冯汉广得了消息从修复重建大路的现场心急火燎赶回时,顺带与一匹跑得浑身热气,呼哧带喘的信马同时入了府门。
他自觉又是什么探子报来朝野局势的信,嫌恶且不感兴趣地随手揣进怀中,只顾一头冲进房内。
小将军今日行公事穿得是一身硬铠,铁靴不好穿脱,使劲甩了半天都甩不掉,齐铭在后面匆匆忙忙跪着替他扯,还差点被一脚蹬在脸上。
“十三!”
冯汉广赤脚刚踏进屋里,气尚且喘不匀,便见姚十三裹着身厚袄端坐桌边,捧着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杯小口抿水。或许是久未饮水,本就气色苍白再加上唇间干裂,感觉下一瞬就要再晕倒一般。
“十三!起来做什么,躺下就是!”
“也不知是谁把我弄成这副模样,这会儿反倒心疼起来了。”
姚十三垂眼看向杯中茶叶,今日倒无竖茶,不过上等茶叶飘香还是满足。
“若要记恨随你,就算你捅我几刀也心甘情愿。不过当下,你还是歇息为好。”
冯汉广站在跟前只紧张瞪眼干看着,上手都不敢,生怕一碰这人便碎了。姚十三无奈一笑,看似虚弱地轻声道了句:
“齐铭与我说了。不就七日,没了我,这总镇府都快塌了不是。”
“齐铭!”冯汉广无处泄愤似的怒道:“嘴这么快!也不看看姚先生什么身子,说出来让他操心!”
齐铭吓得赶紧跪地求饶,又被冯汉广一脚踹了出去,怒气冲冲关了门,看姚十三一脸云淡风轻不为所动的,也算安了半个心道:“你歇着就是。事都快完了,我也不是什么徒有一身武力却没脑子的人,都能解决。”
“你怎知我怀中有信?”
冯汉广将信将疑取出被自己捏皱的信,抖开来定睛一看——
“这……!”
冯汉广难以置信倒吸凉气,惊呼间直视眼前姚十三!却见他笑得藏刀,甚至不乏厉色!
左相府中突起恶疾,无病可医。
左相全身溃烂而死。
小皇帝一派岌岌可危。
显亲王蓄意筹兵。
且求益州将士待命。
那当年为夺权势陷害家父之人……就这么突然……死了?
在这关键势头上?
冯汉广呆怔之余,久久凝视姚十三后沉声迟疑道:“你干的。”
“全是我。”姚十三漫不经意道。
“事至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将军,您以为的所有意外,事故,全是我。假若您觉得不尽人意,觉得我手段恶劣,也改变不了。”
姚十三口气说得轻松,摇杯时杯中茶叶摇曳,也将冯汉广的心摆弄如此。
“血债血偿,当初是我说的。是我带你回来,又怎有资格……怪罪你。”
冯汉广捏紧拳头,严肃道。
“我只是觉得,我的十三,他不是这种人。他只是计谋多段善蛊人心罢了,他……不会这般手段恶毒。”
“将军,怪只怪您太不懂我。”姚十三声音轻柔,只叫人觉得他是毫无防备地在袒露一切。
可事实呢。
事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曾日夜缠绵云雨的榻侧人。此刻却成最过陌生。
“十三从不懂什么权谋计略,不过心狠手辣敢作敢为,谁挡您的路,我便杀谁。什么达官显贵,宰相皇帝,哪怕是这全天下人一齐挡您的路——我亦可为您斩尽天下人。”
这全天下最恶毒的话,却用最温柔无暇的笑轻盈道出。听在冯汉广耳中,或许是个毛骨悚然。
或许,也是他能讲出的,最至深情话。
左相死了。至此便是大仇已报,唯一遗憾……
“将军,护国大将军的名号,我也为您讨得回来。您只需坐等显亲王号令,提兵行进皇城,击退禁军,拥显亲王上位。十三前路已为您平坦铺好,一切障碍由我扫除。本属于您的东西,一样都不可少。”
姚十三颤巍站起,抬手轻抚冯汉广面颊,带媚笑着。
“看呐,我这一行为您奠基天下,可回报呢。”姚十三再惨淡道:“冯汉广,你可是在要我的命啊。”
“十三。如若我现在再说那一切我都可不要,是否已晚。”
冯汉广垂目低视,抚摸面颊上的手,跌坐椅上抬头看他,语气成了份萧然。
“别再为我害人了,十三。”
姚十三闻言怔愕,在片刻后忽然面生震怒抽手而去!
“冯汉广!你摆这副忍气吞声给我看是图的什么!”
姚十三气急败坏喊出声道!
“那区区护国将军算什么,只要将军您想,只要您一声令下,别说那朝堂之上那只会言听计从的小皇帝,就连垂涎觊觎皇位许久的显亲王我都能替您拉下来摔死!随随便便给您打个江山玩玩,当个皇帝做做!您何时起变得如此心软了?那个当初指使我不择手段去复仇,心狠手辣恨恶朝野的冯汉广去哪儿了!”
“姚十三!你住嘴!”
冯汉广听了他这话急忙惊慌喊断,腾地紧张起身扫四下无人,该喊退的也都退了,才略微安下几分心道:“你怎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不要命了!”
“命?我这条命不早就是将军您的了,不足为惜!我就是看不惯你这般犹犹豫豫,您那野心呢?当机立断的性子呢!当初是你与我下立契,复仇再夺回声名,如今我在这儿替您拼命,到头来你却要与我说,不要了?可真有你的!真是我看错人,当你值得为我一赌,现在看来,是我选错啊?”
“十三………”冯汉广只闷头伸手去够眼前人,不知是欲安慰暴躁之人,还是他本就无力的,弯下腰弓着身像个虾米样,将头抵在姚十三的肩头,再以手臂环住。
他能感到怀里那人儿因而不住愤怒颤抖的身子,与过度激动以至发粗的鼻息声。
“十三……别说了,我知道你是心疼我。可我真不想做什么皇帝,不想再造杀孽,再沾无辜之人的血。谋逆之路哪朝哪代不都是血海尸山铸成的啊,我……我只想……”
“冯汉广,你在这娘们唧唧的讲什么呢?!”
姚十三用力推开冯汉广,害得这硬汉脚下不稳跌坐下去。姚十三眉眼中仅是短短掠过一抹心疼,随后很快便被猩红的杀戮湮灭。
他多次直呼冯汉广名讳。
不是夜半缠绵情意所致。
是,真的动怒。
“冯汉广。恶人是我做尽,千古罪名我来替你背,十八层地狱是我去下,杀人放火谋权篡位是我挑拨你,教唆你。你只需把我当把剑使,当成毒镖,当作棋子抛出去。这么简单,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坐上那万人之上,唯我独尊的皇位,名留青史,你还有什么犹豫的?何必在此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又有何不敢!”
姚十三一字一顿,铿锵有力的道出这段话来,却不知字字如刀,利刃一道道刺中冯汉广心口!
他……原本就是这样的吗。
到底是为妖性恶,还是说。
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
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十三………”
冯汉广低垂着头,伸手捏住姚十三柳绿色的衣角,指尖用力得青紫。隔了半晌,语气有些发怪地,憋出话来。
“别说了……十三,我是真的不想做皇帝,我没那个狼子野心……”
姚十三一怔。冯汉广这语气闷滞的很,就像是……
他在哭!
这不可一世的少年小将军,戎马半生,骁勇善战,什么苦没吃过,什么丧事没经历过,这么铮铮铁骨的一个人……
居然在他的石榴裙下拼了命的强忍着,抽噎着,不叫自己真的哭出声来。
姚十三一下子慌了神,什么怒气狠话全都如刺哽在喉咙,咽不下去,却也道不出来了。
“我只想……和你好好的,在这益州清清静静的一起活这一辈子,也不用为什么朝堂大事烦扰。我既大仇已报,也便不再结什么仇什么恨……就……只想和你一起活着……你怎么就……不懂我呢。”
冯汉广咬紧牙关呜咽低眉道。
“我们就一起守着这先父留下的这群兵士,这总镇府,和这座城,不好吗?”
“对不起啊十三……是我把你变成这副摸样的……可我从未有过一次,一瞬间,一分念头,把你当做过棋子使。”
冯汉广坐在地上,双手从脚踝衣襟处缓缓滑起攀上,用力搂了姚十三的腰,又将脸埋在他小腹,活像个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孩子。
姚十三哑然。
此时埋在他身上的冯汉广,如此昂藏七尺的男儿就像口细泉一般,汩汩流出冰凉浇灭了他胸头那股几欲灭世的焰火。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抚摸着他的头,最后,万般痛苦地阖上眼,像是下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决心一般,咬了后牙槽问他。
“你说的,可是真心。”
冯汉广仰起头看着他,眼眶彤红却挡不住一双灼灼坚定的眼。
“是。我深知你是极富野心的一个人。若你想继续向上爬,我不留你。但如你愿留下……姚十三,我定不负你。”
……
“好。”
姚十三睁眼,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透着股深邃墨绿,好像也含着潺潺溪水般,忽地莞尔解颐笑了出来。
“我的命早就给将军了,没了将军,我还自己向上爬个什么劲儿,又为了谁拼命呢……罢了,罢了。是十三愚钝……不懂这人情世故,不明了将军真心,只是……看不得将军明明前路无限,还非要在这益州偏僻受委屈。”
姚十三也蹲下身去,跪坐冯汉广面前。静静的看着,笑着。末了,温润如水的眼眸中流淌出点点悲意。
“既然如此,那十三便不顾这天下,待将军得势夺回名号后,便只为将军守这一城,可好。”
你道这人间,还真有那放着九五至尊,青史留名不要,只求什么岁月静好,安然若素的生活吗。
真的会有人真心待你,不顾出身,地位悬殊的,疼你,护你吗。
可能吗?
怎么……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