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两步爬出坐席,匍匐在地颤抖道:“高德冒昧肯请将军,娶棠棠为妻!”
“什……”
“什么!”都仲立在一旁惊喊出声,“老高,你他娘的是疯了吗!你也不看看冯将军他……他!”
——他好男色。
但这话都仲又怎讲得出口啊。
高德不敢抬头,厉声继续道:“将军乃是建国功臣,得赦免大罪之权,若棠棠得为将军妻室,定会赦免杀身之罪,况且棠棠一直崇仰敬佩将军……高某知道冒昧,知道这是天方夜谭……将军若是看不上小女,那您哪怕是将她当婢女使,是再纳妾室,都可行,都行!那孩子可会照顾人,烧饭女红也都擅长!高某求您,在这儿求您了!”
冯汉广险些整个人从宽椅上弹起,好歹强稳心智坐起,也依旧看得出满眼慌乱。只是皱眉片刻后道:“大人,据我所知,贵千金,本是心有所属的吧。”
高德猛然抬首惊愕,对上冯汉广一双鹰目后怯弱道:“将军……怎知……”
“大人,我并非看不上她。只是向来仅将棠棠视作妹妹,在总镇府借助那段时日她有与我讲过。您这般做法,岂不是叫我横刀夺爱,强人所难啊。”
“生死攸关,还道什么你情我爱……世难两全,总要一决。将军,还是恳请您……”
齐铭在一旁惊得下巴都快落地,都仲则是叽里呱啦骂个不停,什么祖宗都能被他拽出来狂喷一顿。冯汉广在这般吵闹中清了清嗓,比起直接拒绝,竟出乎意料地道了声:
“大人,您……容我想想。”
高德也是抱着被乱刀砍死的心说出这等请求,毕竟横竖都是一死,倒不如闯这一回。此刻不想能听到些希望,登时是个涕泪直下,虽未得到肯定便被请了出去……
“大哥,弓箭手呢?”
周烈文还是一向不识气氛,直直问道。
冯汉广叹道:“先罢了。不急于这几日。”
……
“姚十三他跑了!”
冯汉广忽然巨声怒吼!吓得周围人全是几抖,顿时噤声!
“跑了?”周烈文也吓一跳,刚还沉默不语的人哪来这么大脾气?“跑什么?他不是应该是带兵西出,生死未卜吗?”
“生死未卜个屁!”冯汉广抓起桌上未饮的茶杯使劲摔出,“啪”地一声在梁上撞个稀碎!
“他能死?他姚十三机关算尽,他能死才怪!当是与我契约已尽,他他妈的借我便利,杀人无数后去他的逍遥自在了!承诺得倒是好啊,等我夺回声名后重新开始?那人呢!他他奶奶的,人呢!连封书信都没有!亏我为他奔波千里跑回益州!好你个狼心狗肺蛇蝎心肠的姚十三!我……我!”
堂下众人惊呆之际,唯都仲沉目不语。老将本欲踏步向前,却听冯汉广盛怒下喊出一句话后,惘然停了动作。
“齐铭!你去把高大人喊回来!就说我娶!明日就娶!草!”
“都楞着干嘛,这府上有什么好东西全都给我包起来!我冯汉广娶妻,定要她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八抬大轿气气阔阔的娶!让这全城恭贺的,让众人看看,什么是我护国大将军的妻子!”
让他看看。
***
突如其来的喜事,惹得这城内十万兵士都彻夜难眠。几乎是倾巢而出地跑遍益州长街,沿街扯起百丈红绫,悬红灯于河岸。
军营多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刚打了胜仗回城精力充沛。他们不知内情,只知是将军大婚,一个个热火朝天兴高采烈地准备着,日落也不知归,将这座城大街小巷各个角落无一遗漏地用囍字贴了个遍。
倒是阳气壮盛,不惧恶鬼,入了夜也不肯退,事无巨细地装点这场盛会。连平日巡夜的道人都发了傻,看这阳刚气下,与百里红绫的喜冲中,恶鬼甚至不敢现身地遁入暗影。
“谁娶妻啊,阵势这么大。”
过了夜半天开始落雪,片如鹅毛铺天而下,将那满城红彩盖上白衣。士兵依旧不肯退,谈笑风生地结伴顶着大雪装饰。
一时间人多眼杂,艾叶蹲在高楼之上与顾望舒不便现身,好在今夜鬼煞也不会轻易出没。
“益州城能动如此数量的士兵掀满城风波的,你说还有谁。”顾望舒把艾叶的尾巴圈圈缠了满身躲雪取暖,只漏出双细眼眺望着。
“冯汉广?”艾叶惊声怪道。“他娶谁,娶姚十三吗?”
顾望舒笑道:“并非全无可能。你不是耳朵好,听听便是。”
高楼下士兵喧闹不断,想听出个结果来并不难。
“……顾望舒,不是姚十三。”艾叶疑惑道:“想来也是,大将军怎会娶男妻。”
“那是谁家千金倒这个霉,嫁了个不好女色的将军,做这个徒表妻子。”顾望舒也只是好奇,多半又有温暖中舒适的困倦,眯眼道。
“什么高大人家的千金,不认识。”艾叶道:“高什么?高……”
“你说谁?!!”顾望舒骇然睁眼,三两下扒开艾叶长尾惊呼出声!“高棠棠……?”
艾叶吓了一跳,看他如此激动心觉不对,忽地收起尾巴觑起眼嗔声道:“是,怎么,这么激动,难不成又是什么瞒起我的老相好啊?”
“滚!不是我!”顾望舒高声道,“是……清池!”
——
“高大人放心,若棠棠一日为我冯某之妻,我便定会护她一日周全。十里红妆分毫不少,千金号令如我,十万大军都会为她所驱!汉广绝不会委屈她半分,亦不会辜负其身,更不负大人重托。”
数十里的红妆,从益州城长街街头排到街尾。日出时白雪耀眼,街边每一栋瓦房,每一棵树,都比那大雪更为细致地系满红绫。
数万百姓攀门议谈,依稀间听得最多的话,竟是。
据说冯将军大业已成,却执意回益州亲自带家眷入京,没想到是为娶妻啊。将军定是为娶高家千金才浴血拼杀,夺回盛名,风风光光回来,只为娶她为妻。
佳话传了千里,人们总是将谣言传的远,又忘得快。譬如当下,无人忆得起那个名字。
那个几乎成了当时满城人下饭菜般谈论的名字。
大红灯笼开路,沿街放铳声阵阵入耳,两途乐器一路吹吹打打。新郎官一席金丝红衣华服,为显将军气概地还挂了半臂甲在身,是个俊朗魁伟,器宇轩昂。
高头战马踏过万千敌尸,顶腥风血雨,如今却是头顶大红团花,载着主人在长街众目下,去迎娶他的新娘。
他在这人山人海中,将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却难自控地四下寻觅。
——“等你回来,我定十里红妆的娶你。”
都是……骗人的。
这一路从日出到日暮。黄昏起,便该迎新人了。
远处火把渐显明了,与鼓声齐鸣的是百匹战马于石板路上踢踏。迎亲的马儿都是才食过人血浇灌的草,毛色油亮,鼻息间全是野蛮高傲的嗤响。
总镇府的牌匾昨日被摘下,崭新的将军府牌挂巨大团花垂下,两面大鼓飘着长丝带,在雪地中由两位裸身的壮汉敲响,活生活色的男儿气概将冬日装点热闹得宛如盛夏,恍闻蝉鸣。
走近了,靠来了,他才终是死了心。
从那啸铁身上跃下,踏步到停在府外的大红轿子前。
冯汉广没抬头,这一路,他总会精神恍惚。
新娘盖着盖头,曳几尺红装在搀扶下轿时,两边百千围观的百姓不禁欢呼出声,即便是瞧不见脸的。
依旧喊着真漂亮,新娘真漂亮。
真是好命,嫁了个好人家。
——我,不是好人。
他接过从高德颤抖手中送来的红绫团花,一端在自己手中,另一端,在新娘手中。
新娘身材娇小,即便带上金玉良冠,并行时也只到冯汉广胸下。比起妻子,他更像引着妹妹,引着个无辜少女。
周遭万呼声震耳发聩,他踏在玉白纯洁的白雪地上,看身侧火把下自己投出波澜阴影。
他踏在那片无尽黑暗,血海成渊中,忆起抬头时曾见过一隅日光。
“行庙见礼,乐起!主祝者诣香案前跪,皆跪!”
“叩首!”
——“大人……”
“再叩首!”
——“您答应过我的。”
“三叩首!”
——“杀了我。”
“礼成!”
-
“今日鄙府大喜之日,各位吃好喝好,佳酿酒水管够!”
“将军,您这是双喜临门啊?”
“瞧你说的,何止双喜呢哈哈哈哈”
——“喝!喝他个一醉方休!”
冯汉广言笑应付着,将手中捧来敬客的酒一杯又一杯灌得干净。
“周协领?您大哥都娶了妻了,您……什么时候呀?”
韩霖凑过来笑叱道:“还协领呢,咱烈文马上就要成这益州的总镇将军了!”
“我,我不急!”周烈文憨声笑着,还不忘往他大哥那边瞥上几眼。“怎么不得娶个心上人呐,既然没有,那我不急。”
上到将领达官,中有商贾,下到这府里小厮,这一夜就没有个一身完整的,全都抱着不醉不归的心,比谁走路更晃似的。
辎重的火炮营连烟花都备好,朵朵繁花盛于长空之上,不亚于佳节时日,半边天都是明的。
将行在外,看破太多生死。哪次出征回来身边不会少几个人?时间久了,这群人心也都炼成了铁,比起哀叹清数人头,到还不如活着的人凑在一起疯狂。
于是再大的空缺,也没人察觉得到。
“高大人呢?怎不见他人啊?”一旁奉酒的小厮跑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与旁边人闲聊起来。
“估计嫁了独女,伤心去了吧,哈哈!”
“你可得了,这将军娶得要是我女儿,我开心都来不及!叫我脱光衣服起舞助兴都行!”
“滚吧你,所以咱将军绝对不会娶你女儿!”
“你别说,自从将军带了小公子回来,我还真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娶妻了呢……”
……
“你们几个,瞧见将军没。”
忽然沉声头顶响起,两个偷懒小厮吓得一哆嗦,回头间竟是都仲皱眉立在身后。
可是给这两人怕得不行。
“将军不……不是在敬……”
其中一个话答到一半,抬头在那数百宾客中扫了几圈,竟都没见到人影。
冯将军一向身形高大,气质独一。无论多远多深的人群,哪怕是战场硝烟四起,红缨挂帅,都是一眼能被人捕捉的特别。
然而此刻既着华服,不可能看不到的。
“不知道就别瞎说。我看见了!都大人,将军刚刚往那边,大概是……去茅厕。”
“少偷闲。”
夜里离了群,脱了热闹人群,总还是冷的。
都仲借满府红灯笼寻了许久,从正堂一路到偏室,也没见冯汉广身影。迟疑间蓦然回首,一隅难得泛暗墙角下,红梅花谢残瓣遍地,烂在化了雪的泥间,污浊难堪,傲骨不再。
他寻的人,一席红装埋头靠坐树下。
遥远的红光只能落到脚尖,孤零零像头躲避喧嚣,离群的野狼,仿佛这一切都不是为他的庆贺。
身上酒气隔着数步都是清晰。
都仲心间勒得一紧,这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那战场上长大的鹰,无畏无惧的狼。
受再重的伤连眉头都不会一皱的人,前次见他如此颓然失意,还是前将军遭人陷害之时。
粮草补给俱断,援军迟迟不到。
他随父亲守城,三月间拼死不降。
最终为了满城弹尽粮绝,苦不堪言的百姓开了门。
以不伤城内百姓性命为担,前将军被迫投城后携家眷负罪归京。
却在途中得拼死探刺归来的侯显得报,粮草是右将高行故意切的,援军,是左相威胁小皇帝不派的。
……
“汉广……”
都仲在一旁看他这样再坐了好久,终于难忍忧心开口。
不是以副将的身份。
是叔父。
“大喜的日子呢。”
他看树下的人似在叹气,宽阔肩臂深深一落,或许就坐着了寒,带些鼻音抬头苦笑道:“都叔。”
一瞬间风卷残云,月色骤现,映在脸上。
竟是点点泪痕!
都仲大震,登时失了语!
即便是他,有时候也都会忘了冯汉广其实也只是个才刚及弱冠的青年,是个意气风发,本该浪荡不羁,少年轻狂的年纪。
无助。茫然。
但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多少人依他而活,是不容他片刻动摇,与人诉苦的。
他只是平凡的个人,却被迫做了众人的神。
“太吵了,我出来静静。这就回去,这就……”
他撑起身子试图起身,却是不胜酒力得一踉跄。都仲赶忙去扶,看他报羞一笑,拜拜手叹自己丢脸。
“汉广!”
都仲忽地失声唤来!
“谈何丢脸,你才是你们冯家最出色,最了不起的人啊!无人不为你骄傲,以你为荣,够好了,真的,汉广,你足够好了!所以又什么难事,与叔说说吧,不必一人全盘纳下……”
冯汉广讶然扭头看向都仲,却在几许后。
被泪盈了眶。
“我……不好。”
“叔……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我真是坏透了啊!叔!”
“汉广!你……你哪里不好,你看你年纪轻轻战功无数,你夺得回家族名誉,你还娶得如此贤妻,你……”都仲慌张间急声劝解,却看他或是借着酒力,近乎崩溃地顿胸嚎啕!
“我不好啊叔!我好个屁,我连一个他都留不住,我毁了他千年的修行也未曾道过半句错,即便今日也未曾后悔,即便他选择弃我而去,哪怕他恨我一辈子!可我……我真的好疼啊,好疼啊!心好疼啊……!”
“汉广!得不到就放下!往前看啊!”
“叔……我怎么,我怎么看得了……我试过,试过不去想,可你看呐,我成就今日,这周遭人声鼎沸,这贺词连连,这官衔,这盛世,甚至这……红梅,都是他的,都是他为我一路耗尽心思的披荆斩棘,以人血浇筑成!我放不下,我做不到……他说放手便放了,当他那颗心不是人肉铸的,当他看透凡尘情爱……可我呢……”
“叔,为什么这样啊,为什么我疼得想死,却连死的资格都没有,我还要为这么多人活着……”
“为什么我能守这一城,能胜下所有苦战,但偏偏所有我想护的人,却都护不住啊……”
萧野上呼啸的鹰,被现实斩断了翅。他再嗅不到草原的风,再不敢奢望翱翔之时,却有人对他说,放肆于我。
把我当作你的草原,你的长空,你唯一喘息的风。
可现在呢。
他再次狠狠摔在地上,被扼住喉咙,再无法喘息半分。
都仲却如遭惊雷一劈,骇然不动!
许久,才声音颤抖地问道一句:
“汉广……你这话,你是一早便知道,他不是人了吗?还,还这般挂念难忘,”
冯汉广愕然,再一把捏住都仲袖角忿激吼道:“您怎么知道!您是不是……是不是还知道别的,知道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