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循着急速收拢的无相金缠落在柳识面前,把剑在手肘一擦,由衷夸赞:“金缠好用,师伯的剑气当真厉害。法器还能用吧,要是毁了多可惜。”

  柳识差点气笑了,拢在袖中被符火灼烧过的手指微颤,他本想提剑不管不顾劈了夏歧,但师父的声音在无相金缠被符火焚烧后便消失了,金丝上的剑气也开始消散。

  他咬牙片刻,终是没有再冲动。只见夏歧没等到意料的反应似的,遗憾地拂去肩头碎花,转身气定神闲地离开了。

  实际夏歧早已难以支撑,转身时猛地袭来一阵眩晕,经脉的灼痛似乎蔓延至骨缝,每一寸都痛得几欲蜷缩起来,像是神魂滚过刀山火海。

  方才引金丝去湖面到底是托大了,金丝本就承载千钧之力,禁锢多时已经令他伤上加伤,经脉痼疾也因灵气使用过度而反噬剧烈,每一步都天旋地转。

  但他的步伐不敢显露半分,否则背后的柳识立马反扑过来。

  无相金缠消灭了渡口的大部分魔物,如今传送阵却还在,成群魔妖兽从传送阵争先恐后钻出,围向落雨集。

  情形算不上好,但各门派弟子反应迅速,拼尽全力把魔物拦截在广场之外,广场中央,长谣祭出法器撑起防御结界,没来得及转移的百姓聚在里面。

  夏歧正要抬脚走向广场中央,忽闻湖面炸开巨大水声,他倏地抬头,一声夹杂妖力的浑厚嚎叫震荡四野,投在广场的阴影如乌云般遮天蔽日。

  他瞳孔一缩,那是一条足有落雨集大小的巨鱼,拖着长而逶迤的尾鳍从秋水湖越出。这应该是秋水湖最大的水生灵兽,清澈的眼被魔气蒙上暴躁残忍的光华,带起的水花如骤然暴雨落下,竟要俯冲进广场!

  巨鱼身姿巨大,整个落雨集几乎避无可避!

  苍澂弟子反应迅速,立马变幻身位成一个法阵,协同闻雨歇加固了防御结界。

  付乐山与傅晚等人也严阵以待。

  夏歧抽了口气,就要提剑上前。

  却忽闻身后空气震颤,他忙旋身躲开,竟是柳识偷袭而来,不知是不是看出了破绽。

  夏歧刚要说话,头顶的巨鱼忽然发出一阵惊怒的嘶鸣,震得耳膜生疼,广场上空顷刻荡开一阵磅礴剑气,如风卷松涛,惊涛拍岸。

  那剑气没有伤害巨鱼,只把它掀回怒涛之中。

  一阵熟悉木香忽然掠过夏歧身侧,只闻一声短兵相接的金属碰撞,眼前的月白衣袍被罡风吹得在他身侧扬了起来,仿佛把他笼罩其中。

  于此同时,跌落下去的巨鱼挣扎咆哮,巨大的尾鳍煽动怒涛,向广场俯冲而来——

  落雨集临时防御大阵终于在这一击里崩塌,所有人面上蒙着巨鱼投下的阴影,仰头望向崩塌的符文。

  然而就在下一息,集市上空忽然“嗡”一声响,若隐若现的幽蓝色符文凭空流淌,在夜色中犹如荧光蔓延,四方法阵迅速勾连,清气霎时铺开,天地间的浊气为之荡涤。

  法阵之下,魔物齐声痛苦嘶吼,迅速被绞杀殆尽,连残留魔气也被一并净化。

  巨鱼被落雨集结界弹回湖中,狂暴游在集市边,片刻后逐渐平和下去,最终安静沉回湖底——

  锦都大阵重启了!

  周身嘈杂没有落入夏歧耳中,他睁大眼,望着挡在他身前的挺拔背影,从黎明湖面吹来的风把浊气与血腥味吹散,只剩水雾清冽与木香把他包围起来。

  柳识被这千钧一剑逼退几步,喉间涌上一阵血腥。然而没给他喘息的机会,载川下一剑转瞬而至头顶,他瞳孔一缩,根本没有一丝一毫反应的时间,差点被威势压得跪倒在地。

  袖中金丝忽然弹出,替他挡了一下,堪堪承住逼人剑气。

  柳识忙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拿出无相金缠,徐深的声音不再藏在神识里,正大光明地出来和故人闲聊:“清宴,你两次三番插手霄山与十方阁的恩怨,是站在苍澂立场,与霄山交好?”

  原来徐深还在,难怪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夏歧抑制不住胸中闷痛,低咳了几声。

  徐深用苍澂来给清宴施压,脑子倒转得够快。苍澂作为云章修仙第一门派,会在魔患里回援各门派,实际从不插手各门派之间的暗流。

  然而此刻的清宴却没有收剑。

  “修复大阵,抵御魔患,是苍澂的立场,十方阁蓄意破坏法阵,害我门下弟子与百姓,这笔债徐阁主当如何算?”

  夏歧一愣。

  他与清宴相识至今,知道他寡言沉静的性子,加上代掌门身份,与外人说话总给人疏远清冷的感觉,但也从不失端庄得体。

  此刻却是言语含霜,如载川剑气般冷冽凌人。

  徐深静了几息,居然歉意一笑:“是劣徒急于帮忙反而搞砸了,怪我教导无方,回南奉后必定重罚,再向苍澂赔罪。若天海宴期间再有不当之处,还请仙尊不用顾及情面,多多教他。”

  柳识额角一突,似乎觉得屈辱无比,只能顺着师父的意,躬身赔罪。

  “……是我学术不精,考虑不周。”

  夏歧冷眼看着这副颠倒是非的嘴脸,师徒两人倒是一脉相承,不过照徐深的意思,还想让柳识继续留在锦都,甚至参加天海宴。

  苍澂不是本次举办门派,客人的去留做不了主,况且十方阁算是对抗魔患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各门派关系如履薄冰,此时撕破脸面,无疑雪上加霜。

  清宴大概也没办法。

  夏歧这么想着,忽见眼前月白衣袍一动,清宴的身影转瞬到了柳识面前。

  载川不由分说地挑起无相金缠,蕴着雪亮冷凝光华的剑锋与金丝铮然相抗,那紧绷到极致的刺耳金属声令人牙齿发酸。

  反应不及的柳识瞠目屏息,一股恐惧感油然而生。

  不肖一刻,金丝倏地齐声断裂,化为齑粉——无相金缠竟被凌厉剑气生生震碎!

  柳识被反弹回来的神识震得识海颤动,才神志归位,便察觉载川转瞬抵在了他的颈上,锋利剑刃已然见血。

  柳识面上血色尽失,腿一软缓缓跪了下去。

  清宴另一只手搓了搓指尖金色的碎光,眉目霜寒:“怎能屡次依托他人帮你教徒弟。”

  这话是回答徐深的。

  能屈能伸地在恶行后用服软姿态补救,哪有这么好的事。

  无相金缠被毁,柳识识海无疑掀起滔天波浪,神魂皆颤。徐深在法器被毁的那一瞬间收起神识,以防反噬,自然也没有机会再回应了。

  清宴以此作为警告,便不再多言。

  十方阁终究还不到能动的时候。

  夏歧在原地目瞪口呆,他还没见过这般不留情面的清宴……是了,他的道侣,到底是苍澂手腕非凡的代掌门。

  再看向清宴时,爱慕与对强者向往揉合在一起,眼眸更加晶亮。

  清宴回头便看到这样的眼神,不由顿了顿。眸里的冰雪消融,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蹙眉低声问:“还能走吗?”

  夏歧又要虚弱地往清宴身上靠:“不能走,你要抱着我走吗?”

  清宴没有避开,只是眉头皱得更深:“引金缠和走传送阵倒是腿脚利索。”

  哪一件不是稍有差池就万劫不复?

  差点忘了这茬……夏歧倏地站直了,咳了咳,装聋作哑:“走吧走吧,再站上一会儿我要不行了……等等。”他敏锐感到有些不对劲,回头对着清宴一阵疑惑打量,“你受伤了?”

  清宴一愣,夏歧怎么会发现?毕竟伤并不显在表面。

  他不避也不答,看了一眼夏歧毫无血色的脸。

  “先回长谣。”

  他忽然无声驻足,转头望向柳识。

  满身狼狈的柳识立马回以仇恨恶毒的目光,却在看到夏歧动作后脸色倏然一变——

  夏歧弯唇一笑,抬手在颈间轻轻一划,黎明的光碎在眼底,变为一片冷色。

  总有一天,我让你死。

  正午时分,陵州长谣门派驻地。

  一间厢房内,清宴把窗子无声关上。

  蕴着花草幽香的阳光清风被隔绝在外,满室昏暗,熏香袅绕,静谧得没有一点声响。

  他回头望了一眼帘帐后的模糊身影,又回到床沿轻声坐下。

  这间厢房的床很大,床上穿着浅黄单衣的人却蜷缩在床的一角,正睡得极不安稳。

  距离落雨集变故已有一天,集市诸多事宜由长谣负责,各门派入住进长谣调养休息。

  夏歧昨日回来时还张牙舞爪,没回头也知道他在身后的动作。回来后胡乱处理完伤口便说躺一会儿,谁知睡了三个时辰也没有再醒来。

  长谣大夫再次去查看伤势,差点被他睡意浑噩里一剑砍了,忙连滚带爬去找付乐山。

  闻雨歇与付乐山都在落雨集没有回来,清宴听到动静过来,便一直守在这里。

  床上的人看起来是因消耗过度处在昏迷状态,但极不安稳,害怕被触碰一般把自己缩成一团,谁也靠近不了他的周身。

  除了清宴。

  清宴想强行给他把脉,夏歧没有反抗,却在被触上肌肤的一瞬疼得低吟出声,清宴便不敢再碰他了,只隔着肌肤几寸用灵气帮他疗愈伤口,床上昏睡的人却始终没有转醒。

  清宴坐在床边,安静端详着自己这位没有任何印象的道侣。

  从初遇村庄,到星回峰,落雨集,再到此刻,夏歧所呈现出的面容每次都不尽相同……除了对自己始终如一的爱慕亲近。

  这人身上也有太多难解的事,筑基修士从不入定,只会睡觉,此刻躺下也极不安稳,可修士哪来的梦?

  他与这个人……当真有过一段亲密的时光?

  清宴看着他苍白的侧脸,试探地低声唤:“……夏歧。”

  只见那人眼皮微微一动,没有睁开,迷迷糊糊中朝着他挨了过来,拉紧他的衣袖,把脸小心翼翼贴了上去,像是在无尽梦魇中终于找到安身之处,蜷缩着安稳下来。

  清宴一僵,呼吸顷刻放轻,就这样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片刻后,清宴抬手,被褥一端悄声无息地落入他的手中。

  他慢慢把夏歧盖了起来。

  昨日在落雨集,他修复完大阵,在赶来落雨集的途中入了心魔幻境。

  他为了破障强硬对抗,因此内息受阻。

  而心魔幻境里令他难以释然的事,与夏歧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