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完全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他揉了揉脑袋,困意渐消里只觉得恢复良好,除了有些乏力,倒是能跑能跳。

  他看向来送药却站在十步开外的长谣弟子:“你站这么远做什么,我会打你不成?”

  弟子脑海浮现出三天来逃窜出门的同门身影,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难道不是吗”咽了下去,这位好歹是为了落雨集受伤,不能怠慢了,面上维持着礼貌微笑。

  “……客人说笑了,放在桌上的药请趁热喝了,早饭稍后便到。”

  说归说,却不肯再走近一步。

  夏歧对三天来的所作所为一无所觉,还有些莫名其妙。

  他拿起床尾已经变得干净整洁洗的浅黄衣裳,忍俊不禁:“长谣待客竟这么周全。”

  弟子不敢居功,垂眸答道:“客人的衣服是清仙尊昨日带走的。”

  多亏了清仙尊威压震慑,才没让这位把屋子拆了。招待各门派本来是长谣的事,硬是麻烦同样作为客人的仙尊在这房中守了三天。

  好在对方没露出任何不耐。

  夏歧穿衣服的动作一顿,面上懒散的神色稍凝。

  是清宴?

  清宴这三天来找过自己?看来迷梦中的唤声并不是幻觉……他有没有发现什么……

  他的伤怎么样了……

  不过……清宴亲手脱了自己的衣服?可惜了,怎么不在醒着的时候呢……

  夏歧回过神来,长谣弟子已经没影了,他到桌边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又迅速塞了块点心进嘴里。

  随之转身推门而出——

  酥软香甜在舌尖惊醒迟钝味蕾的同时,陵州春日的阳光安静倾洒而来,把他拥进暖烘烘的花香之中。一阵微风亲昵地绕过鬓发,又盈满双袖。

  夏歧一扫没精打采,双眼倏地亮了起来。

  他终于有机会好好欣赏陵州极美的山水。

  长谣隔着秋水湖与锦都遥遥相望,门派驻地依山就势,白墙青瓦,碧水迂回,纱帐曼妙。

  五色石子铺就曲折小道,沿途置了熏香袅袅的低矮莲柱,琴音在亭台楼阁间影影绰绰,缥缈悠回。

  夏歧所在的小院花草扶疏,曲径通幽。院中一棵繁茂古树半花半苞,花叶相掩,花瓣热闹落了半个院子,格外好看。

  园门挂了“霄山”字样的牌子,看来是单独安排给猎魔人居住的院落。

  醒来当天,夏歧还没来及踏出院门,就被长谣热情的待客之道淹没了。

  到了下午,付乐山亲自上门再诊,把脉片刻后脸色微变。

  他是第一次与夏歧打照面,看着对方死里逃生还不甚在意的懒散笑意,忍不住无声摇头,嘱咐一句“下回切忌再冲动”。

  对方是好意,夏歧也认真应了。

  付乐山捋着胡须担忧地看了他一阵,仿佛一转眼他就要入土为安。离开时还带走豁口剑和影戒去维修,不到一个时辰又谴弟子送了回来,还附上对症新配的丹药。

  夏歧从进了陵州地界便没有好好歇过,如今一整天躺着吃吃喝喝,总算有了蹭到宴会的感觉。

  晚饭一过,傅晚回来了。

  不知他途径何处,落在黑斗篷上的霜寒也染在了眉宇间,让其中的“别来烦我”更深了。

  夏歧给他倒了杯温热的甜果汤。

  “太酸了……”傅晚喝了一口,皱起眉,少爷舌头再也不碰了,还推远了一些,“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怕死,躺三天能活过来算是祖上佑你。”

  以前在霄山,他每回见夏歧重伤回来都把自己关在屋里,还觉得奇怪,现在才知道这人不怕死又身子弱,躺几天就能活回来简直命大。

  “可别麻烦祖上了,他老人家埋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夏歧闲闲躺在摇椅上嗑瓜子,“现在什么情况了?”

  “柳识留下来了,”傅晚提起这个名字就皱了皱眉,似乎觉得脏了嘴,“他先行向长谣赔礼道歉,说自己不懂法阵又急于帮忙才搞砸了。创立天海宴的祖辈毕竟有十方阁祖师爷,长谣也没有权利剔除十方阁在天海宴的位置。”

  夏歧懒散眯眼:“不懂阵法?改动几笔就另成一个法阵,可把他能的。他这么纡尊降贵,看来十方阁也暂时不想打破门派平衡。”

  十方阁再如日中天,也没有强大富足到不需要与各门派互惠互利的程度。

  “平衡?”傅晚笑了笑,“要不是十方阁对苍澂还有几分忌惮,是不可能被平衡的。”

  夏歧想起清宴震碎无相金缠的场面,一时间有些好笑。

  傅晚在满桌精致点心里挑挑拣拣,不太情愿地捏起一块稍入得了眼的:“来陵州之前,门主让陇州地界的猎魔人前往陵州平息魔患,我一路过来只碰到了你,他人无法联络,我总担心生了其他变故。这几天无事,我去寻一寻。”

  夏歧一愣,原来这事还有后续:“我也一起。”

  傅晚看了一眼他,微哂:“你好好养伤吧,顺便留意动向。霄山已经牵涉其中了,天海宴没有结束,或许……”

  夏歧顺着傅晚思路下意识接上:“或许能再捞到一些报酬?”

  傅晚没想到他这么直白,自己那委婉加工过话倒也不必说了:“……也可以这么说。”

  夏歧:“……”还真是啊,刚要脱口问霄山是陷入金钱危机了吗,又忽然想到,长谣的报酬可不是普通财物。

  “走了。”傅晚起身,“没事别往危险的地方凑,比如清宴。之前他带你去祭坛便不安好心,你也留个心眼。”

  夏歧一愣,眼里浮出饶有兴致的笑意,目送傅晚消失在黑夜中。

  月上树梢,夜空朗澈。

  夏歧就像长在了摇椅上,一动不动。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去找清宴。

  这次在金缠下死里逃生,与成为猎魔人以来碰到的危难并无不同,事后也没什么好惊悸的。

  然而却让他发现,上一世的禁咒即使解了,附在禁咒里的毒却是还在的。

  之前经脉疼痛,他以为是经脉久经禁咒折磨的后遗症,总会慢慢恢复好转。

  这一战之后昏迷的三天,加上付乐山问诊后的反应,他才知道禁咒附加的毒并没有消失,这一世……依然还有死亡的可能。

  五年前被烧毁的小镇,他没找到大婶的尸体,终是不死心,又回到小镇废墟寻找痕迹,谁知撞到了重伤的邪修。

  邪修想用邪法迅速恢复,在他的灵台强行炼取七情六欲,被赶来的猎魔人门主杀了。

  但夏歧灵台上的禁咒却已经生效,边秋光捞了他一把维持住他的生息,那禁咒却永远留下来了。

  上一世清宴只知道他中了毒,为了让他痊愈,尝试了很多方法,甚至对自身有损也在所不惜。

  这一世为了不让失忆的清宴发现,他从开始便隐瞒起来。

  但要在清宴想起来寻到解毒之法,又谈何容易……

  清宴来到小院,夏歧正瘫在花树下的摇椅上看话本,看到精彩处便摇晃几下,间歇从石桌拿起块点心啃着。

  倒是悠闲惬意。

  此时见夏歧醒了,清宴的步伐却滞了一下。

  无可避免地想起在心魔幻境所经历的的事情。

  苍澂纪事所述,他与夏歧前往小镇,遭遇变故。

  这短短几字,连同那段被忘却的记忆,让他在幻境中深刻回味了一遍。

  五年前,天海宴即将在苍澂举办,魔妖兽毫无预兆地围攻了陇州地界,也包括了夏歧家所在的小镇。

  他陪夏歧回到小镇,却接到苍澂被更大魔患围攻的消息,他作为苍澂首徒,诸多大阵在他手上,他必须回去。

  夏歧让他先行全速返回,而自己想在小镇再停留片刻。

  谁知传来弟子尽数被杀,夏歧失踪的消息。

  那时的肝胆俱裂在幻影里一分不落地映射到他的身上,汹涌而来的惶急是从未有过的。

  幻境里,他忘了夏歧会在三个月后与他重逢,他在毫无结果的寻找里深陷夏歧遇难的后悔与胆寒……

  直到忽然看到衣襟里,夏歧不知何时塞给他的几颗琉璃糖,才蓦地惊醒。

  出幻境后,刚好看到夏歧引金缠和差点被柳识一剑劈中……心悸起伏大过平生任何时候。

  三天来,夏歧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时有梦魇,脆弱苍白的侧脸与心魔幻境的余悸压在他的心上,让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夏歧看到熟悉的月白身影出现在园门,从花月疏影下向他走来,漏下树影的月光落在那人衣袍之间,成了细碎微芒。

  心里纠结成一团的杂念立马消散,又被开心不由分说地占据。

  他翻身爬了起来,翻开一个酒盏:“这桂花酒好喝,有点甜,我给你留了半壶。”

  酒水叮咚落下,清宴在石桌边坐了下:“好些了?”

  夏歧拍拍胸脯以示恢复良好:“现在再打一架也不在话下。”

  清宴仔细打量片刻,看起来是无恙了,不经意地顺着他的话开口:“与谁打?”

  夏歧与小院中第二个活人对视几息,又缓慢瘫回椅背:“……是还需要再休息几天,哎我这腰……嘶……”

  他躺着一琢磨,清宴向来不喜显山露水,更不会与人在口头上示威,所以刚刚是在……与他调笑?

  清宴没给他时间细想,又开口道:“锦都大阵重启了,心魔幻境没有消失。”

  “只阻止了魔妖兽?”夏歧一愣,却有更关心的事情,“你一时不察着了道?之前便是因此受伤吗……你在里面看见了什么?”

  清宴一顿,似乎没料到他会跳过诸多关于心魔幻境的猜测,直接问这个。

  夏歧见清宴沉默,心下有些了然。清宴对他向来没有隐瞒,能答的在问了之后会立马作答。

  他不由直起身,十分在意:“和我有关?哪一段?”

  桂花酒正送到唇畔,清宴闻言顿住,看过来的眼里稀罕地有几分愕然:“……应该有很多段?”

  夏歧僵了僵,抹了把脸。

  那可不……自从五年前他踏上命运的分岔路,两人再见面几乎没有开心相处的时候。

  小院中月光无声徜徉,一阵无话。

  清宴先开了口:“看来以前,我和你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两人终于还是谈论到这个了,夏歧心里一沉,也没隐瞒,垂下眼:“是,大多时候,我比较薄情寡义……”

  就算是禁咒驱使,他也难辞其咎,以前的确对不起清宴。

  清宴:“……”

  总是黏着他的这个人,说自己薄情寡义?这倒是出乎意料了。

  夏歧兀自开始承认错误,把头也垂低:“我还时常拖累你。”

  清宴为了寻找解毒的方法,付出了很多。

  清宴闻言却不太认同:“每个人的修行之路都不会一直顺利,你我既是道侣,互有援助时怎会是拖累。”

  夏歧一愣,忍不住无奈笑了笑。

  是了,清宴以前也是这样,一旦认定两人是道侣,付出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今晚的清宴有些奇怪,以往不会主动提起两人的关系,今晚居然会借此安慰他。

  清宴见他不答,似乎有些好奇:“如今怎么又不薄情寡义了?”

  “因为……”夏歧一顿,在心里轻声答道,你是我重生的意义,嘴上却很快,“因为我浪子回头了。”

  清宴不置可否,看他片刻,放下酒盏摇了摇头。

  “看来同心契里没有添加严禁隐瞒的符咒。”

  夏歧余下编好的话全哽在喉间:“……”

  没想到这次清宴没有让话题点到为止。

  “你的伤为何痊愈得这么慢,你的经脉出了什么事,为何害怕让别人,或者说我知道?”

  夏歧瞳孔一缩,蓦地抬眼看向清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