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宴的目光无丝毫避让,沉静深邃,倒让夏歧险先失了面上冷静。

  夏歧心中惊疑不定,清宴有此一问,是早有察觉?

  是来探望自己的那三天,还是更早的相处中,他没有察觉到的时候……

  上一世他被清宴用不太熟练的温柔处处护着,如今才发现自家道侣有敏锐到令人无所遁形一面。

  他的目光只敢和清宴轻轻一触,又若无其事地借倒酒的动作移开,再抬眼已经敛去情绪,只剩些微被怀疑的无奈。

  “无相金缠本就不是凡物,我托大了,受伤躺个几天也正常……先前受的伤也没有好全,哎,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爱多想。”

  这么说着,他把杯中酒吨吨喝了,对道侣不太坦诚的紧张让喉咙犹在发紧,又伸手去摸酒壶。

  一只修如梅骨的手轻轻按住酒壶,他没有拿动。

  夏歧:“……”

  “痊愈之前,不宜再饮酒。”

  清宴给自己倒了杯酒,无视了夏歧巴巴看着酒壶的目光。

  但凡他想知道的事,就算推演不出来,只要去查,也定能事无巨细地翻出来。

  夏歧自小灵根被毁,断了修行之缘,如今已是筑基,短短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怎么走过来的……

  如今他察觉异样,对方却避而不答,先前被心魔幻境晃动的心神又隐隐有逐渐沉闷的迹象。

  夏歧眼看一片落花悠悠落入清宴酒盏中,漾开细小涟漪,对方却依旧垂着眸,似乎走了神。

  于是又悄声无息地伸手,摸向酒壶。

  手指距离酒壶半寸时,清宴并指无声搭上他的手背,截住了他的手:“既是道侣,不该坦诚?”

  夏歧一愣。

  两人对视几息,夏歧心思一转,手不退反进,抬指一挡绕过清宴的,不依不饶要去拿酒壶。清宴也反应迅速,又格住了他的去势。

  几息之间,两人手上便走了几招。

  出招拆招间不带力道,落花悠闲从旁轻飘而下。

  见夏歧眼眸蕴起饶有兴致的光华,清宴轻挑眉梢,手腕一翻便要去摸夏歧的脉门,想探查经脉。

  看透自家道侣的心思,夏歧不由弯唇,手上反而放弃防守,任由清宴捉住,他无赖似的顺势在那掌心亲昵蹭了蹭。

  待清宴动作稍滞,夏歧便趁机扣住他的手指,抬眼暧昧一笑。

  手心的痒细微轻柔,一直蔓延至心脏,把清宴心中那份沉闷缓缓转为莫名异样。

  他立马收手,有些仓促,忘了控制力道。依旧紧握不放的夏歧不设防,顺从那力道直接被扯了过去,早有预谋地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不撒手。

  一番扑腾惊起周身落花,洒得两人衣襟青丝点点嫣红。

  清宴动弹不得:“…………”

  夏歧得逞,没忍住在他怀里闷声笑了一阵,才仰头看他,双眸尽是开心的晶亮:“虽是道侣,你少有与我亲近的时候,那些私密掏心窝的话如何讲得出来?”

  夏歧笑得险先扯到伤口,自这一世来,第一次这么开心。

  自家道侣再正经,只要稍微被亲昵对待,就会变成极不自在的僵硬模样。偏偏还要顾及着他的感受不过分疏远。

  就像此时,清宴想推开他,动作太轻扒拉不开,太重又怕伤到他,进退不得,半晌都没找到言语。

  夏歧屡试不爽,越来越上劲。

  清宴与人最亲近时,仅限于师弟们幼时习剑摔倒,把他们扶起来。

  夏歧的出现太过意外,这人对自己总是过分活泼,亲昵又依赖,他逐渐意识到两人曾经的关系比他以为的更加亲密……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对一个人的特殊偏爱。

  他此刻连呼吸都不知该如何拿捏,轻了配合不上兀自加快的心跳,重了又会让心悸浓烈几分,只得侧过头去避开那灼人视线:“……起来。”

  夏歧哪愿意听他的,抱上人便立马蹭了蹭,他太想念清宴怀里的位置了。以前时常靠着睡一整天,如今只能借偷袭回味片刻,实在落差太大……

  只是如今旖念再多,却也得注意分寸,若是超过清宴能接受的范围,惹对方当场翻脸不说,指不定还会重提割断同心契……

  一想到割断同心契,夏歧心底那点不正经想法当场全漏了,顿时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了。

  “哎,柏澜只是还没想起来,对我了解不多,遇到相关的事才做无端联想。”

  夏歧见好便收,从清宴身上遗憾地离开了,却没有退回之前的距离,依旧挨着坐着,温声让对方宽心。

  他不等回应,怕清宴再问出什么他编不了的话,面上端着严肃立马进入另一个话题,“所以心魔幻境怎么回事,锦都大阵不是能净化魔气?”

  清宴沉默片刻,才从夏歧搅起的一番悸动里回味过来,对夏歧这忽如其来又收放自如的亲昵有些无奈。

  但既然问到了正事,又不得不留下交谈。

  “……回落雨集那晚,各门派商议了此事。锦都大阵只能防住魔妖兽,心魔幻境与魔妖兽不是同源而来。”

  魔妖兽是法阵被篡改后从漏洞进来的,心魔幻境竟然不是?那还有什么途径?

  夏歧有些意外,思索片刻:“我在霄山见过不少能迷惑心智的魔,没见过心魔幻境这么奇怪的东西……它算不上结界,是修士灵台被魔气入侵而产生的短暂幻觉。”

  清宴颔首:“傅晚也提过。”

  夏歧一愣,原来霄山也参加了商议,他以为只有天海宴的门派……该说长谣气度磊落,还是这次魔患不同以往。

  他这么一顿,又有了新思绪:“心魔分两种,一是修士本心的妄念,生灭都在自身灵台中,另一种便是擅长制造幻境的灵兽,在变为魔物后,所带魔气也会使人心智迷乱。”

  比如之前路遇的独目猿之类。

  清宴安静听完,才道:“锦都大阵重启,能排除魔妖兽直接入侵。心魔幻境或许与这类魔妖兽的魔气有关。”

  夏歧闻言不解:“锦都大阵不是能净化魔气?而且魔气也不能单独存在。”

  “大阵能净化凭空生出或者入侵的魔气,若是以特殊之物为载体,直接作用于修士身上,便可以躲过。”清宴顿了顿,垂眸思索,“我先前只察觉到死去的修士被魔气侵蚀,落雨集变故之后,才注意到修士的灵气一丝不剩,仿佛被吸取干净。”

  夏歧微感不妙,这么一看,落雨集变故宛若伏笔。

  “又吸取灵气又操控杀人,还挺不耽误事的。”夏歧皱眉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柏澜,进了陵州地界遇到的魔,似乎都是会迷惑心智,食人欲望的魔……这是巧合吗?难道是这类魔妖兽的魔气被利用了……可又是怎么做到的?”

  清宴唇角微松,想不到夏歧聪慧也敏锐。

  “我们商议得出两种结论,一是这类魔气承载于某种物品中,着了道的修士都碰过。二复杂一些,谋局者利用了特殊法器,需要配合诸多条件展开,不太容易实现。如今长谣已经开始对此逐一排查,包括秋水湖祭坛的轮值弟子。”

  夏歧一愣,是了,他已经躺了三天了,各门派动作不可能不快。

  “会是看人下菜碟吗,长谣炼器大家,不穷也不弱,怎么选了他们……”

  站在魔妖兽的角度来想,还不如直接打穿霄山防线省事,放出灵影山的魔妖兽大肆来云章,这样毁灭得可比打长谣快些。

  清宴没有打扰夏歧沉思,无声倒了杯酒。

  他本意是来看望夏歧伤势,没想到这人平日看似散漫,正事上却心思转得极快。

  五年前苍澂爆发魔患,至今原因不明。而夏歧猎魔人视角的想法倒是提醒了他,或许有什么原因,是非从苍澂或长谣展开不可的。

  就像诸多迷惑心智的魔妖兽,也像是被什么吸引而来。

  夏歧思考无果,见满天地明澈的月色无声,心思慢慢跑偏至身侧之人。

  他看着清宴无意识地晃了晃杯盏中浅金的酒,忍不住无声莞尔,引来对方一瞥。

  夏歧弯着眼,轻声感慨:“五年前认识你,未曾想过我两会像今日这般。”

  清宴闻言顿了顿:“是指我忘了你?”

  夏歧笑着摇了摇头:“是能与你谈论这些,我很开心。”

  五年前,从认识到相爱,两人的身份相差太远。

  清宴是苍澂德高望重的首徒仙尊,而他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借住客人。

  那时他身体不好,清宴待他耐心体贴,把他妥帖保护在风雨不侵的温暖舒适里,两人除了情爱再也谈及不了其他。

  一番阴差阳错,不去看坎坷来途,他竟然有了能与清宴共赴险境的本事与契机,也看到了清宴曾经没有呈现出的一面。

  这让他第一次对五年前的变故稍微释怀。

  只是命理变数总是太磨人,尚未找到破解之法的毒,依旧如悬在头顶的剑。

  夏歧看着清宴垂眸不答,不知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忽然试探地开口:“柏澜,要是你始终想不起来……同心契……”

  下一秒,园门处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在清幽的环境里突兀地截断了他的话。

  夏歧听到有人在争吵,似乎还夹杂了个熟悉的声音,不由疑惑起身前去查看。

  清宴却没有动,他看着夏歧的背影,慢慢蹙起眉。

  他方才敏锐察觉,夏歧神色变得认真而迟疑,要说的话与以往的逗趣不同。

  思及夏歧对自身遭难总是避而不答,以及方才的自我检讨,难道曾经的疏远是夏歧怕连累到他?

  那么要是他没有会错意,那样试探的语气提起同心契……

  ……会是答应割断同心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