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黎明,东方泛白,晨露未消。

  清停云一算时辰,又整理了一遍衣襟,端坐下来,在案前用灵力催发一张符。

  光亮在符纹上蔓延开来,只等与此勾连的另外一张符出现响应。

  不到几息,眼前忽如水波纹层层漾开,凭空呈现出一道挺拔的侧影。

  云镜那边的清宴只穿了月白束袖衣袍,正踩着柔软的绿茵缓慢走着,身姿还带未消的畅然清爽,看来已然完成每日寅时开始的练剑。

  师兄自学剑以来勤修不辍,就算被修士们私下奉为云章剑修第一人,那柄剑已然分山填海,遍斩邪魔,也未有一日落下。

  又一次见到清宴的严于律己,清停云不由把腰板挺得更直,以此显露自己除魔在外也没有懈怠。

  他与清宴互通各自几天来的状况,注意到清宴身侧一面是清澈浅塘,另一边是绵延如黛的远山,认出这是在清宴的芥子中。

  师兄离开苍澂时,便把练剑地点改为芥子中,后来认识了夏歧,两人便频繁地待在里面。

  方才见清宴独自出现,他多嘴问了夏歧的去向,清宴一顿,只说还在睡觉。

  清停云一愣,修士睡什么觉,莫不是昨晚太累……

  他稍微一思索,后悔得想回到上一刻捂住自己这张多余的嘴,只觉得不能细想,忙把这团思绪打包丢出脑海。

  “……总而言之,陇州这边的魔患是稳住了,我会再留几日,以防天海宴期间再起变故,待结束后返回苍澂,师兄放心便是。”

  清宴闻言向他看来一眼,颔首应了。

  清停云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虽说夏歧是师兄的道侣,总归是代表了猎魔人的立场,师兄朝夕相处间也要多留个心。”

  水镜那边久久没有回答,他讪讪摆了摆手:“好了,我不说就是了……反正师兄向来有分寸……”

  清宴却忽然开口:“我与他相识多年,他以前心思不坏,就算如今成了猎魔人,也不会做出违背本心的事。”

  清停云并不是心思浅,只是对自家师兄不设防,这么一听,立马翻起意难平的陈年旧事,神色也似在牙疼。

  “哎,当猎魔人吃力不讨好,命时常悬在线上,这图的什么。你说这孩子看起来单纯乖巧,却总有出人意料的事,还记得以前师父要给他择道侣,到了大会那天,他竟然说已经有私定终身的人了,嘿,我想着是谁……就看到师兄你走了过来……”

  清宴想试探套一些夏歧相关的信息,没料到竟然有这样的事。

  他刚想继续问,识海某处忽然轻微一颤,慢慢松动,如阴云渐散,缓缓露出朗月星空,晴夜万里。

  一段回忆如同打开了的封印,稍一震颤抖落积尘,从陌生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熟悉,直到完整浮现出来——

  那是苍澂主峰的议事偏殿,夏歧一身浅黄衣裳略显削瘦,局促地站在一众苍澂弟子中,有几分无措拘谨。

  为首的清停云安抚了他几句,让他不要紧张,又把身边的弟子给夏歧一一介绍:“这些是门内有合籍意愿的弟子,任意一位足够护你一生平安,你且挑选个喜欢的……咳,当然了,现在只是看一眼,你回去想想再做决定。”

  收养夏歧的大婶竟与清时雨是故交,大婶给夏歧的那封拜帖里,附带了为夏歧择道侣,护他一声周全的请求。

  奈何修行之人感情向来浅淡。

  掌门逸衡出关得知此事,竟插手附加一句,与夏歧结为道侣的人,可额外获得一成灵石月供,作为庇护夏歧的奖励,于是还真有弟子愿意。

  毕竟道侣关系也可以是一起修行,关系稍好的道友,庇佑一个凡人百年岁月,倒也没有多少损失。

  那时清时雨外出除魔,这件事便转由清停云负责。

  却见夏歧安静听完,支吾了一下,轻声开口:“多谢费心,那个,我已经有了心悦之人,我们私下约定结为道侣……”

  话还没说完,便在众人的注视下红了脸。

  清停云闻言有些不快,作为客人的夏歧在他眼里是乖顺听话的孩子,这几位愿意合籍的弟子也是经过他筛选的,竟然有弟子私下拐走了夏歧,还私定终身?

  他面上笑意敛去,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圈屋内:“那人是谁?自己出来。”

  夏歧也默默望着他,随后把目光移到他身后,一愣之后慢慢地睁大眼。

  清停云疑惑回首,只见自家师兄罕见地出现在这种场合,有些奇怪:“师兄怎么来了,这等小事还扰你……呃?”

  他眼看清宴冲他颔首,然后走向夏歧,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没有憋出一个字。

  一个荒唐但似乎千真万确的想法浮了出来……

  四周弟子也齐齐抽气。

  夏歧被吓得呆在原地,显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涨红了脸,压低声音结结巴巴:“不是,你,你怎么不自报家门……”

  清宴如往常那般淡然,替他整理了下和心情一样凌乱的浅黄发带:“你说过,不在意我的身份。”

  夏歧还没回味过来,呆滞地看着他:“……我,我以为你是厨子……”

  清宴对他弯唇一笑,似乎心情很好,牵起他的手安抚地轻轻捏了捏,又转头看向呆若木鸡的清停云。

  “我便是他私定终身的道侣。”

  场面顷刻乱成一团,险先抢了代掌门道侣的众弟子连礼数都忘了,震惊得纷纷后仰,尴尬之后又兴奋稀罕地围观起来。

  旭日西升,江河倒流也不过如此吧。

  夏歧被清宴当众牵着,心里害羞,却又欢喜。

  他在一片喧闹里扯了扯清宴的衣袖:“会不会太直白了,我看仙尊有些呼吸不畅……”

  清宴温声安抚道:“无碍,师弟是在开心。”

  芥子内。

  记忆已经走完全程,清宴半晌没有说话。

  回忆里,那人青涩而害羞,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蕴着令人心悸的喜悦与爱意,也在他此刻的心头缓缓滋生出莫名欢喜,一下下轻挠着心脏。

  这是……第一段回来的记忆。

  *

  夏歧睡到自然醒来,清宴已经不见了。

  他撑了个懒腰,按照计划去找付乐山询问云霞镇的情况。

  付乐山听后捋着胡须打量他:“怎么伤没好全又要忙活了,”随后稍一思索,沉吟道,“云霞镇是受到过魔患侵扰,但程度不重,又留有弟子看守,并没有转移。”

  这倒换夏歧一愣了,付乐山的回答与昨日林鸣所说的完全不一样。

  难道问题还是在林鸣身上?

  夏歧一时间猜测纷呈,随口答应会好好待着养伤,心想这付乐山对谁都这么和蔼关照吗……

  回到小院,早等在那里的林鸣忙起身过来。

  夏歧思索片刻,决定不惊动长谣,独自带着林鸣前往云霞镇看看。

  而当夏歧追问起昨日细节,林鸣又怀疑起记忆的真实性。

  云霞镇距离锦都不近,已经接近沿海,御剑也有半日脚程。

  林鸣和夏歧聊了一路,大多在说自己的女儿,他离家七八年,对女儿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十岁的时候。

  他得知了夏歧的年龄,忽然欲言又止。

  夏歧看了他一眼,认真道:“我有道侣,已经结了同心契。”

  林鸣静了几息,尴尬开口:“……我只想说,仙长这么厉害,倒不像这么年轻……”

  两人陷入片刻尴尬的沉默。

  夏歧:“……”合着他自作多情。

  两人到达云霞镇,已是傍晚时分。

  夏歧负手拿剑,仰头看着小镇门口排排亮起来的五彩灯笼。不远处的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热闹非常。

  云霞镇真的还在,他不由松了口气。

  林鸣喜出望外:“原来昨日所见真的是魔妖兽的幻觉,那便好,那便好……”

  夏歧好笑,心想这人一路被魔妖兽玩得太惨,又与林鸣一起走进小镇:“云霞镇还在,你身上的伤口多半是入魔的长谣弟子导致,还需要多担心。”

  林鸣归心似箭,说什么都连声应了。

  千灯节在即,陵州即使饱受魔患滋扰,灾难程度也分布不均匀,相对安全的小镇则会应节气开放灯市,借此祈福与悼念。

  今夜的云霞镇刚好张灯结彩,满街琳琅,压不住的蓬勃烟火气。

  夏歧很少经过这般热闹的地方,此时被周围的喜悦气氛感染,不由心情愉悦。

  他与林鸣穿过拥挤街道,见林鸣跑去路边一个小摊,穷酸地一枚枚数出钱币,又乐呵呵地跑来夏歧面前,递给他一盒淋满糖浆的小巧果子。

  林鸣有些不好意思:“云霞镇盛产金果,用糖浇上一层,外皮脆甜,果汁浓郁,我女儿很喜欢,虽然比不得精致点心……你这般年纪的人应该也喜欢酸酸甜甜的,尝尝看!”

  夏歧有些意外,道谢后接了过来,有些忍俊不禁。

  这林鸣昨日还叫他仙长,今天知道他与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便换上慈祥的目光……

  不过看林鸣这么穷,倒是让他觉得亲切不少。

  林鸣急着回家,夏歧不想打扰别人团聚,便目送他离开,打算在灯市再逛逛。

  他踩着光影斑驳悠闲走着,叉起一枚糖果子放在眼前端详,四周灯火把糖衣映得剔透可口,万分可爱。

  大婶和清宴也会做类似的吃食,不知这云霞镇特产能不能比得上。

  这么想着,他忽然从糖果子后看到一道熟悉的背影,那背影驻足远离喧闹街道的河岸边,杨柳垂绿之后。

  影绰之间长身鹤立,如松似柏。

  再定睛一看,居然真的是清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