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节的热闹气氛填满云霞镇大街小巷。

  人影攒动的街道洋溢着欢笑与叫卖声,树影阑珊间脉脉轻声细语如走漏的微风。

  离街道稍远的河岸杨柳后,一抹月白身影安静驻足。

  那人不知何时出现,明明素雅衣袍半隐在月光与灯火间不甚起眼,却又如水墨绘卷中最惊艳的一笔。沾星辰,染月华,不似人间客。

  河岸不远处的卖灯老妪也慕那仙人之姿,拿了一盏灯,蹒跚接近着送去。

  半昏半明的灯火间,那人回眸的模糊侧影引得过客侧目又不敢惊扰。

  一位女修被同行女伴轻推怂恿着上前,她笑着轻轻一挣:“好啦好啦,别推我了,我过去便是。”

  女修心如鹿撞,看着不远处那抹身影把莲灯放入河中,一举一动如朗月清风,牵引心神,让她又红了脸颊。她一鼓腮帮,端着一盏莲灯走了过去。

  她认出对方那一身月白衣袍是苍澂服饰,许是与她们一样来云霞镇看灯的。

  把莲灯放入水中,她蹲在岸边轻声开口:“道友知道千灯节的有趣传统吗?”

  那人闻言一顿,侧首看过来,差点让她忘记整理好的话,忙清了清嗓继续说,“要是两盏莲灯在河中碰在一处,便是放灯的两人有缘。”

  她不敢再抬头,只是盯着那两盏莲灯。此处水势顺流,她算好了两盏灯没有外力也会飘到一起。

  她满心欢喜地等着,默默期待那人反应。

  河水脉脉,星火粼粼。

  然而下一刻,忽起一阵轻微的风,里面夹着一丝幽微的剑气,在辰月夜如一缕雪风掠过,刚好把两盏莲灯撞开了。

  女修一愣,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只闻身边的人忽然开口,声音如湖上月华般清冽悦耳。

  “我等的人到了。”

  清宴没去看女修故作镇静离开的背影,抬眼望向河岸对面。

  一道身披黑斗篷的身影只身立在不远处的岸边,手正搭着背后的剑柄——看来正收回作案工具。

  两人隔着满河如落了星子的璀璨对视着,那人在灯火阑珊里向他无辜眨了眨眼。

  夏歧满意看着自家道侣的爱慕者知趣离开,一个闪身来到清宴身侧。

  他把自己的莲灯放下去,一弹指,莲灯飞速追上了清宴的那盏,力道刚好,亲昵地撞在一起,又一同慢慢飘远了。

  夏歧得意万分,负手感慨:“强扭的瓜,真甜。”

  清宴:“……”

  夏歧告知了清宴云霞镇的事,心想今夜真是个好日子。林鸣一事已然解决,还在浪漫的灯会与心悦之人不期而遇,他不由松散又愉悦。

  “此情此景,让我忽然想起认识你的时候。”

  清宴似乎不急着去哪,侧头望向他,在等他说下去。

  夏歧有些意外,清宴竟然想听?往常提及都不会主动示意感兴趣的。

  他把原因归结为气氛太好,无声莞尔,把目光落回满河星辰。

  “我在苍澂住了快半年,没事的时候喜欢乱逛。某天误入灵兽的地盘,哎,那小家伙好凶,追着我跑了很久还甩不开……”

  那时候他借住在入门弟子居住的游心峰,游心峰是整个苍澂最像人间的地方,草木丰沛纷繁,灵兽安息繁衍。

  龇牙咧嘴的小毛球追得他满峰胡乱逃窜,东躲西蹿到了陌生的地方,那小东西刚要咬上气竭的他,虚空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拎住他的后领,转瞬便让他换了个空间。

  那是他第一次进清宴的芥子中,见一位面容冷俊的男子把月白衣袍穿得谪仙一般,再一细看,此人正在……做菜。

  他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一半是因为过于引人侧目的清宴,一半因为……那菜挺香。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起来,两人在微妙沉默的气氛里对视几息,清宴把原本喂灵兽的菜分了他一半。

  他感恩戴德地尝了一口,惊为天人。

  翌日,他带着一篮子自己种的蔬果来道谢——别人借苍澂清盛灵气修炼,只有他这凡人有心思去培育品相更好的蔬果……

  清宴收了礼,又用他的食材做了几道吃食……两人就这么啰啰嗦嗦礼尚往来许久,逐渐熟了起来。

  清宴早已辟谷,躲在芥子研究菜品似乎纯属闲来躲懒,一道道珍馐除了喂灵兽便是喂他。

  他总觉得清宴不像和烹饪这种凡尘俗事挨边的人,但沾染上烟火气又多了几分莫名令人着迷的亲切……

  他时常在芥子里照着剑谱练剑,但无法修炼导致不能领悟太多,不由与清宴逗趣说,自己在满是修士的世界活成侠客。

  清宴偶尔会指点他几句,简短而精髓,一点便让他开窍。

  他默默在心里感慨,苍澂不愧是大门派,连厨子都卧虎藏龙。

  后来夏歧热衷在芥子探索,种树养鱼,爬树掏鸟,玩得不亦乐乎。清宴待在芥子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夏歧讲到这里,唇边的笑意无限温柔:“哎,其实我一直好奇,你那时怎么这么清闲?老待在芥子里,也不怪我误认为你无所事事。”

  清宴沉默片刻,似在回想:“那个时候,天海宴还有数月,我便没有离开苍澂,专心为此做准备,偶尔待在芥子里躲个清闲。”

  夏歧陷在回忆里,迟钝地没察觉什么,只是顺着清宴的话稍一回想。

  相熟之后,清宴没有再把芥子收起来,就放在隐蔽的山谷中,让他玩累了自己回去。清宴却很少待到正午之后。

  这些回忆在他心里珍贵而历久弥新,他继续含笑描述着——

  “那时还不知道你是苍澂首席弟子,只以为你是不务正业的厨子。有一次,我得知山下小镇有灯会,约了你去玩……也像现在这样,就在河岸边,一起放莲灯,我还许了愿……”

  清宴眼里映着满河灯火,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舒适松弛。

  他安静地听到此处,识海倏地熟悉一颤,隐隐有了预感,一段记忆果然慢慢浮现出来——

  那时与夏歧站在河岸边,夏歧生怕别人看到似的,偷偷摸摸躲在树荫里写字,也不知道能摸黑写对几个。

  他一阵磨磨蹭蹭写完,又开心地把莲灯放到河里。

  清宴没许什么愿,也一同放了下去,两盏莲灯在中途挨到一起,他无可避免地看了一眼。

  于是目力极好地……看到了夏歧狗爬一般的小字,竟比苍澂古籍上的古老符文还要难以辨认。

  “大婶和柏澜一生安康顺遂。”

  他有些愕然。

  凡人能力低微,对神灵祈愿的机会难能可贵,这个坎坷了二十多年的人,竟然祈求神灵偏爱另外的人。

  这两个承载了他心愿的人……大概也是他最宝贵的事物。

  回忆结束,清宴垂眸沉默片刻,侧头望向夏歧。

  “当时你许的愿,我看到了。”

  “什么,你怎么看到的?”夏歧震惊地看向他,能不能有点隐私了,他窘迫得耳根发红,随之终于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蓦地睁大眼睛,呼吸一轻,生怕惊扰醒一场梦,“你……你想起来了?”

  清宴眼眸沾染了微光,如平静湖面落上了星辉,安静凝视了他几息,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轻颔首。

  一愣之后,汹涌的喜悦包裹而来,夏歧有些不真实的手脚无措。

  他怔怔地看着清宴,片刻后,忽然弯眼笑得极为开心。

  在夏歧心里,这世上是有因果报应的。前一世对清宴百般无情,处处伤他的心,这一世是要慢慢还的。

  他已经做好最差的准备,清宴若是再也想不起来,他会赖着清宴贪心地再走一程,然后潇洒道别。

  抱着这些在心底熠熠生辉的回忆,和经脉里纠缠不休的毒了却余生。

  但没想到清宴不属于那些因果。

  夏歧见清宴只是凝视着他,似乎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有几分罕见的无措。

  胸膛里奔腾的开心稍微平息,又蕴出几分温柔的酸软。

  他知道清宴深情也慢热,还没有全部记忆,只得知对另一个人有所偏爱,或者说情爱……对清宴来说是极其陌生又无法立马接受的事。

  然而总算有了一个开端。

  两人一时无话,只剩微风轻拂过柔软柳枝与青丝。

  清宴鬼使神差地抬手,替夏歧整理了下凌乱的浅黄发带。这动作似乎是下意识,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一般,收回手时,眼里光华微闪。

  夏歧像是被掐哑了,被衣袖擦过的耳尖微微发烫,忙咳了咳。

  他勉力撇去羞意,掩饰失态般地端上轻薄的态度:“那什么,反正想起来以后多的是亲密的时候,我们不如先借点以后的亲密,来做点能庆祝此刻的事?”

  清宴一顿,轻挑眉梢:“我记得你以前规矩知礼,如今怎么这么大胆了。”

  夏歧好笑,什么规矩知礼,说得也太过委婉,不就是说他以前容易害羞吗。

  不过,清宴好像……并不抵触拥有这些记忆……

  心头的欣喜逐渐发酵,他不由开始肖想以后与清宴腻歪在一起的日子,嘴上再也拴不住:“我得把我道侣追回来,他不愿意主动,我不主动点怎么还会有故事……”

  他越说越离谱,颇有眉飞色舞的迹象。

  清宴听到一半,蓦地动了,两人站得本就极近,清宴一把揽过夏歧,几欲拥进怀里——

  这忽如其来的主动让夏歧一惊,舒适熟悉的木香萦绕鼻端,不由脱口而出:“我们就在这里?!”

  却见清宴没回应他的胡话,带着他旋身换了个位置,落在了对岸的树梢上,面色微沉。

  极快的剑光一闪而过,载川又怆然归鞘,身后传来轰然倒塌的声响。

  他意识到了什么,收敛了调笑,回头望去,只见一名握着砍刀的普通百姓站在对岸,神色麻木地看着他们,身前是被载川砍断的桥。

  夏歧蹙眉:“这是被心魔幻境操控了?”

  清宴若有所思,摇了摇头:“没有魔气,但我们都陷在幻境里了。”

  夏歧瞳孔一缩。

  他看向不远处依然熙攘热闹的街道,寒意从脚底蜿蜒上爬:“什么时候,怎么看出来的,这并无不同……”

  清宴伸手朝着街道某处一点,锁定破绽之处,眉目肃然:“那名抱着孩子的男人第四次途经此处。同样的角度,同样的表情。”

  夏歧立马去掏林鸣送的糖果子,却没有找到任何踪迹,只摸到三枚铜钱。

  他心里缓缓一沉,喃喃:“我们一开始便入幻了,是谁的心魔幻境,我两怎么能碰到一起?”

  清宴摇头:“不是谁的幻境,整个小镇便是一个幻境,恐怕这个小镇的人已经全部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