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宴的话像是一种特殊讯号,话音刚落,夏歧察觉脸颊微凉,一摸便是一片潮湿。

  河岸对面的街道被笼罩进雨雾蒙蒙,灯火在绵绵细雨里变得模糊朦胧,顷刻少了几分人间的味道,显得越发失真。

  夏歧见一道道影子在细雨朦胧中越发清晰,向两人围了过来。

  空气中弥漫起腐.败泥土的湿润,一丝一缕钻进鼻腔,他缓慢抽剑:“这陵州也太邪门了,心魔幻境还没查清楚,这小镇的人……”他仔细端详那些围过来的人影,没有魔气,神色不像入魔修士那般狰狞,却呆滞无神,“这些还是人吗?”

  载川随意一挥,一道剑气打向走在前端的一名百姓,穿过身体的剑光只让身体一晃,又撞到身后的树上。

  清宴仔细看了片刻:“此幻境类似于芥子空间,幻境之内的所有事物都能遵循主人的规则,这些便是被控制的亡魂。”

  夏歧一愣:“亡魂能做什么,这些百姓生前也不见得有多少杀伤力,不会指望他们打我们一顿吧。”

  从雾中而来的百姓亡魂四肢僵硬,走路都不利索,更逞论打斗。手上作为武器的只是普通物什,都没个像样开过刃的。

  清宴却微微蹙眉:“这些亡魂死于非命,死后被立马束缚在幻境中。如果被打散魂体,便不能再入轮回。”

  原来是威胁,夏歧“啧”了一声,幻境操控者委实下作。

  “如果不出幻境,躲哪儿都不是办法,我们先找找出口,往镇门方向去?”

  清宴却摇头,冷静环视四野:“既然是幻境,便不遵循现世的规则,镇门未必还是出口。幻境原理与大型法阵相似,总有阵眼作为依托,我们先找阵眼。”

  夏歧刚要问阵眼什么模样,目光被湖上有些惊悚的一幕吸引过去——

  一道道幽魂不走正路,渡水而过,又从水中钻出,它们缓慢而静默,潮湿的衣料摩擦声在暗夜里窸窸窣窣,诡异的声响一时间向他们包围而来。

  他倒吸一口气,便听到清宴低声嘱咐:“跟着我。阵眼之处通常会有不同寻常的灵气流向。”

  说完转瞬消失在原地,夏歧把目光收了回来,循着踪影跟了上去。

  小镇街道上依旧热闹喧嚣,灯火辉煌。

  烟雨朦胧中,周围的百姓一派欢喜开心,循环着各自生前的轨迹。

  他瞟到糖果子小摊,若有所思:“看来林鸣最初回云霞镇,见到家人和百姓尽数失踪才是真实的。但前来探查的长谣弟子并没有禀报异常……”

  清宴淡淡应了声,此番险境没有让他的眼眸荡开一丝波澜:“没有禀报异常,那他们便是异常。”

  夏歧闻言蹙眉,看来前来探查的弟子多半已经遇难,回到长谣的又是什么,细想之下有些胆寒。

  而林鸣的去向也让他心里一沉,那些剑伤原来是那批异常的弟子留下的。

  云霞镇不大,不知道这个幻境重现了小镇多少范围,但灵力流动细微,两人一时没有成果。

  夏歧看了一眼身后紧追不放,阴魂不散的幽魂。虽然行动缓慢,但诡异行径总让他忧心再生变故。

  “柏澜,我们分开找。”

  说完便要跃上屋顶,想去别处探查。

  却听到清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他疑惑回头,以为清宴要嘱咐什么。

  却见清宴半隐在灯火里的面容几近肃然,凝视了他几息才开口:“不必分开行动,别单独离开。”

  夏歧一愣,等着清宴解释如此安排的用意,清宴却没再多言,只留下一句“跟紧我”便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他疑惑地跟了上去,诸如“这样效率更高,我不弱不会遇到危险”之类的劝说就要脱口而出,到了嘴边又忽然一顿。

  他看着前方刻意放慢脚步等他的身影,思绪忽然勾连起遥远记忆中,他与清宴被迫分离的那三个月,忽然有所醒悟。

  他消失的那些时日……清宴也是在万般惶急里渡过的。

  原来清宴之前的心魔幻境重现了这段回忆。

  清宴不动声色又内心强大,总让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万物不侵。还好自己足够了解他,才知道那段回忆竟然也成了他的心魔。

  夏歧忙跑去跟紧,见清宴的侧脸几不可查地松弛些许,心里不由生出些不合时宜的酸软。

  清宴不想与他在险境里分开,这和他如今强不强没有关系。

  两人走在街道上,来往的百姓面上喜气洋洋,显得逆着人群的他们格外醒目。

  夏歧忽感身侧有灵力波动,刚要转身,清宴的载川已经横在他身后,格挡开了偷袭而来的剑气。

  人群中竟然有持剑修士的身影,他忙往湖上飞掠而去,转移战场,怕打斗伤及亡魂。

  他的身影刚落在湖中一叶舟上,清宴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在小镇中死去的各门派修士察觉到我们了。”

  追赶而来的众修士剑法五花八门,甚至长谣苍澂十方阁皆有,竟然还看到猎魔人……夏歧一愣,知道傅晚没联系上的同门在哪儿了。

  两人周旋在修士之间,还不能下狠手打坏他们的魂体,习惯凶狠对敌的夏歧打得十分憋屈,不由嘀咕:“云霞镇的灯会就这么好看?各门派几乎都凑齐了。你那边竟然有苍澂弟子,这不是欺师灭祖吗?”

  “……”清宴说道,“是被魔气或不寻常的事物吸引而来,诸如我们。”

  夏歧居然一乐:“要是柏澜加入此行列,要叫之后进来的人有去无回了。”

  清宴那边应对得游刃有余,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会。”

  夏歧刚要回话,被四人一起偷袭而来,忙闪身险险躲过,便听清宴悠闲的声音接着道,“你却得多担心。”

  夏歧:“……”

  修士越多,夏歧打得越发缩手缩脚:“这也不是办法,被缠住无法找阵眼,他们不会累,我们也舍不得下狠手,这要僵持到多久……”

  清宴:“亡魂身死道消,灵力不复存在,如今依然有加持给剑招的灵力,是由阵眼提供的。”

  夏歧一愣,凡是外力供给,必有痕迹。

  他不再分心插科打诨,沉下心专注在对面修士之间,片刻后果然发现了灵气流动……但是人太多,那缕缕痕迹纷杂而细微,难以分辨。

  清宴对灵力的感知比他敏锐,很快便锁定阵眼方位:“跟我来。”

  云霞镇有一座祈福塔,说是塔,却也规模不大,敦矮可掬起了七层,彩绘新鲜,檐角铜铃悠晃,叮铃脆响。

  塔周围都是来上香的百姓,人声鼎沸。

  夏歧来到此处,便感应到灵力流向愈发清晰,他循着汇聚之处抬头,望向塔顶。

  踩着剑围着塔低飞了一圈,直觉往上有些危险,他落到了三层的飞檐。

  “上面有结界。”

  站在他身侧的清宴开口,却是看着塔下。

  夏歧才察觉有些不对劲,周围不知何时变得死寂,只剩满耳沙沙雨声。

  他循着清宴的视线望下去,背上寒毛顷刻呲了起来——

  熙熙攘攘的祈福百姓尽数停下动作,何止塔周围,修士目力极佳,夏歧甚至看到不远处街上的人都转身面朝他们,整齐划一地静默注视着他与清宴。

  那千百对目光有如实质,诡异万分,让他倒抽一口气:“回去后得吃十份莲花酥,才能治愈这一幕留下的心灵创伤。”他想了想又补充,“还得是柏澜做的。”

  清宴闻言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唇角的幅度却松弛不少。

  穷追不舍的修士们转瞬而至。

  一时之间,载川剑气在濛濛雨幕里清亮得几近炫目。

  夏歧开始稍感力有不逮:“这倒霉催的,什么幻境能控制一整个小镇的亡魂,还能重现生前场景?”

  剑光与月色落在清宴眼里,泛起几分冷光:“幻象像是小镇覆灭前的影像投映,看来之前对心魔幻境的猜测,偏向于依托特殊法器。如果没有猜错,此幻境的阵眼便是那类法器。”

  夏歧一愣,事情原委竟然还连上了。

  时间拖得越久,周围的修士越发密集,如看不到尽头的浪潮。夏歧每一招都避免下死手,已经有些应顾不暇。

  好在亡魂没了神志不会思考,只会见招拆招,才让他调整到能避免受伤的节奏。

  他看了一眼清宴,刚好与对方的目光撞上了,清宴眼中罕见地有些犹豫。

  夏歧居然立马了然:“你去,我撑得住!”

  清宴大概已经摸清塔顶结界了,想必也找到了解决之法,却又担心离他太远,生了变故无法顾及。

  清宴一顿,不再多言,速战速决才是最好的回援方法。

  他飞身至塔六层的位置,提起载川,一剑劈向空虚。

  这一剑来势太猛,剑锋与结界强烈碰撞,迸发出耀眼光亮,一声巨响轰然在四野回荡,整个小镇随着结界像地震般剧烈一颤!

  夏歧被那剑气的余威震得浑身一激灵,想起清宴独守东海岸和支援霄山防线的传奇事迹……如今才对那样的悍然有所了解。

  清宴转瞬到了下一个薄弱的方位,整个小镇又随着惊天巨响一阵剧晃。

  夏歧唇角微弯,清宴竟是找出结界薄弱之处,直接提剑砍碎……

  他分心看去一眼,清宴今日没有穿银色外袍,少了几分凌然出尘,束袖装束却显得他傲骨如刀。挺拔身姿带着凶妄尽伏的威慑,与那柄剑一样令人望之生畏。

  自家道侣,实在又帅又强。

  夏歧暗自咂摸了片刻,眼前铺天而来的刀光剑影也没破坏他的好心情。

  修士们顿时发了疯一样,终于意识到此刻最大的威胁,纷纷扭头凶狠向清宴扑去。

  清宴分出来的神识忽然失去了夏歧踪迹,他蹙眉回头,只见修士大潮蜂拥而来——

  下一刻,夏歧闪身从天而降,自上而下的凌厉剑气如万顷雪风崩落,寒霜席卷,掀得众修士人仰马翻。

  “柏澜,继续,”夏歧把豁口剑在手肘一擦,回头朝他松散笑道,“这种程度,不值得我的道侣为此分心。”

  能与清宴共赴险境,甚至回护他的感觉太好了,让他越打越来劲。

  清宴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发亮的双眼,意外挑眉,又旋身离开了。

  第五声巨响后,六层结界终于崩塌。

  清宴立于塔顶,寒芒冷冽的剑锋不由分说地刺穿法器——

  只见整座小镇犹如被一只巨手颠簸,摇晃欲倾,所见之处轰然倒塌。

  几息之后,河岸繁华摧枯拉朽,千里灯市逐渐暗淡,一派繁华犹如镜花水月中的虚影一般,缓慢散去,宛如画卷褪了色。

  大雨终于落了下来,夜风卷着千万人的哭嚎回荡旷野,所有亡魂不甘地扭曲着,又慢慢消散在黑暗的废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