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见对面的傅晚黑沉着脸,挑挑拣拣吃面,完全不想抬头。

  也没发现他正暗自摩挲着黄黑相间的剑穗。

  离开陵州的路上,他把自己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从各个芥子拿出来,放入空间大得如同无底洞的剑穗芥子中,打算与自家道侣一起分享多年珍藏。

  直到悄悄看了一眼清宴的财物……

  他倒抽一口凉气,顿时觉得自己那堆家产仿佛捡回来的破烂。

  他不想再直视过于夸张的贫富差距,在渚州地界又被魔患拖住脚步,便没有再细细去研究剑穗。

  此时清宴忽然出声,他才知道两人的神识竟然可以通过芥子勾连,这岂不是随时能与清宴说话了?

  云镜是苍澂门派内部的传讯方式,需得以剑意为依托,猎魔人的影戒也只能在同门之间传递固定信息。

  对于远隔千里的人,最便捷的传讯法器也只能依托文字,一来一回需得好久。

  此剑穗竟然能用神识实时说话,他又一次感叹长谣炼器已臻化境。

  夏歧眼里已经没了素面,他的手指饶有兴致地绕着剑穗,用神识问道:“柏澜,你能看见我吗?”

  熟悉的神识回道:“可以。”

  夏歧:“啊,那我沐浴的时候岂不是……”

  清宴的神识一顿,刚要开口说自己不会窥探不合礼节的事……却见夏歧眼里并无为难,反而盛满极为兴奋的光,仿佛十分期待这般事情的发生。

  他一时缄默。

  思绪在涉及夏歧时总有些活跃,瞬间便牵引着他想起对方在星回峰灵莲池氤氲雾气里的背影,以及在长谣,给昏睡的夏歧更衣。

  那些时候并无多余想法,如今被夏歧满是调侃的言语带偏,竟然后知后觉铺在那肌肤上的清澈月光格外好看……

  夏歧得知能通过剑穗看到对方,忙把神识延伸进芥子里,左突右探,又发现清宴的神识在缓缓凝结成什么,似乎是一个眼熟的人影……

  “柏澜?”

  还未完全成型的人影倏然散了。

  半晌没有听到清宴说话。

  夏歧疑惑,识海有物成型,那是清宴在思索什么?

  他的识海不由往清宴那边探了过去,却发现止步在半路,在漫长的苍茫里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也更别说从清宴的剑穗里透出来……

  简而言之,修为不够。

  夏歧怒道:“怎么还带歧视的!”

  清宴的神识强大而来去自如,闻言开口了:“神识与灵台相连,是修士最忌讳被别人窥探的领域,被任何神识探入都是大忌。”

  夏歧听完不以为然,前一世清宴能为他身陨道消,他的任何东西自然都能给清宴:“不打紧,我不用对柏澜设防,”他了解清宴,自家道侣太有原则,若是被清宴认为是不合适的事,便如何也不会去做。

  他怕清宴神识撤离便再也不过来了,忙道,“何况要和你分开这么久,对道侣思念成疾更有碍修行。”

  溯雪峰藏书楼。雪如碎玉,有雪霁晴空的迹象。

  清宴依旧站在窗边,听着夏歧不满地嘀咕——

  “哎,但这看不见摸不着的,闻掌门炼器造诣的提升空间还很大……”

  清宴唇角微松,负在身后的指尖也无意识地轻缓敲击手背。

  剑穗那边的人,也会思念着他。

  他此刻察觉,前段时日差点什么的地方,正在被慢慢填满。

  却又隐隐觉得不够。

  这是情爱除了平淡安心以外的另一种感觉吗?

  一日过后,夏歧与傅晚来到霄山山脚。两人要沿途探查魔患情况,便没有御剑。

  清宴挂了一缕神识在芥子里,方便时而应答夏歧,但夏歧知道刚刚当上掌门的清宴十分繁忙,无事不会去扰他。

  渚州霄山地势高耸,百年前因灵影山变故搅乱了灵脉,霄山终年严寒,飞雪凌厉,苍茫旷野里露出寸草不生的黑色冻土。

  并不适合凡人居住。

  但许多扎根此处的百姓不愿意离开家乡,便围着霄山山脚筑起村庄。如其他门派庇护各自州界的百姓一样,霄山也派遣了猎鬼人在此驻守。

  久而久之,出完任务的猎魔人回归霄山,都习惯进村庄躲躲风雪,讨杯热酒,与百姓也熟识起来。

  猎魔人在外被邪魔畏惧,在村里却常常被孩子抱着大腿,嚷着长大后也要当猎魔人。

  此时接近傍晚,风雪凌厉,天色昏暗,耳边呼啸的风化为寒刃,凌冽而无情。

  夏歧严实笼罩在黑斗篷之下,逆着风雪稳步前行。

  他忽然敏锐地在风里察觉了什么声响,抬头与同样有所察觉的傅晚对视一眼。

  夏歧无声落在声音来源处的树梢,往下看去一眼,没有片刻耽搁,剑光极快地往下方的黑色岩石打了下去。

  岩石后正在埋头忙碌的暗红身影慌忙一躲,向一旁的雪地里闪身滚去。

  一只契兽雪狼的双爪正摁着一具小小的身躯,仰头龇牙,却被傅晚的刀插在喉间,应声倒地。

  巨大黑沉的岩石在剑光下轰然一晃,倾压而去,暗红身影忙闪身掠出范围。

  夏歧已然抱着那瘦小的孩子站到一旁,察觉到小孩被冻得气息微弱,忙脱下黑斗篷把小孩裹紧。

  他忽然一愣,才发现怀中小女孩的衣服被解到一半,要不是他们及时过来,可以想象之后会发生什么。

  远处那名暗红衣袍的十方阁弟子却不急着走,自己契兽被杀,显然咽不下这口气。

  他拇指一挑手里的长命锁,一小块碧色灵石滚落掌中,又把长命锁丢弃在雪地上。

  “真晦气,猎魔人闲得慌?什么事都非得掺上一脚?”

  夏歧舌尖一舔齿尖,声音毫无温度:“十方阁对驯导畜生的确有一套。”

  那人脸色一沉,却忽然发现两人手上彰显七使身份的戒指,面上闪过一丝惊惧,始终不敢过来。

  傅晚向来不爱看脏东西,把小女孩从夏歧手里接了过来,意图明显。

  夏歧神色淡然,缓缓抽出豁口剑。

  陇州边界的村庄。金乌西沉,余晖将散。

  此处是苍澂弟子驻守庇护的地带,明明外围有法阵,近几日却有魔物凭空出现伤人。

  今日昼间,苍澂弟子四处探查,察觉诸多魔气痕迹,却不见魔物踪迹。

  清宴站在屋舍间的阴影处,静待着夜幕的降临,阴影之外的一块墨蓝衣摆犹如流淌过细碎星光。

  他垂着眼,神识覆盖了村庄外的法阵,而留在剑穗芥子里的一缕,正好完整旁观着夏歧正在经历的事。

  感受着夏歧因打斗而微晃的识海,他察觉夏歧面上冷淡,心里却憋着股火气,剑招走得比风卷霜雪还要凌厉无情。

  如同平日里懒散嗜睡的豹忽然亮出尖锐利爪与獠牙,敏捷而步步杀机。

  在他身边时倒像一只滚在脚边,翻起肚皮,软软叫着求捏捏肉垫的猫儿……

  下一息,他似有所感,散漫的思绪一断,从黑暗中无声抬头。

  静谧月华终于得以落入他的眸中。

  一间屋舍的门吱呀推开,一位岣嵝老妇蹒跚出门,焦急地望向道路尽头,似在等家人回来。

  门边的箱子里,一双猩红的竖瞳倏然睁开,吐出缠绕着黑气的信子,缓缓游了出来……

  老妇却浑然不觉,咳嗽着想去扶住门边的箱子——

  就在这时,身边一道极亮的剑光闪过,箱子应声而碎,她被吓得眼一花,只见有黑雾从箱子里散了出来。

  双脚一软便往后倒去,却被稳稳扶住。

  她认出打坏箱子的是银色衣袍的仙长,仙长们在魔患中保护村子,看来方才也是为了救她。

  她还没说话,便见那位仙长极恭敬地朝着她躬身一拜,转身离去。

  她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仙长拜的是自己身后的人。

  沾满煤灰的手正扶在身后之人的手臂上,她见那极为华贵的墨蓝衣料被抹脏,慌忙回首,对方却没有在意,只是把她扶到床边。

  她就着稀薄的烛光一看,一时愣住——

  驻守村子的仙长们个个出尘好看,此人却俊得不似凡人。

  清宴望了一眼门外深沉的夜色。

  他的神识覆盖了村庄法阵,察觉到多只魔物竟是在一息之间同时出现。

  识海里迅速绘出方才察觉的术法痕迹,在那魔气之下,的确有法阵铭文的痕迹。

  细看笔触,依然与那本禁书所记载的有几分相似。

  陵州魔患之后,布局之人的手果然伸向别处了。

  沉思间,清宴手指微动,老妪身上残留的魔气被尽数驱散,炉子的火倏然冒起,开始温着药罐。

  片刻后,门口传来仓促的脚步,清宴的身影才消失在屋里。

  匆忙归家的姑娘推门而入,看到炉上的药时一愣,却也没有多想,忙倒出刚好温热的药给母亲服下。

  *

  霄山山脚的凌厉风雪中。

  夏歧睫毛上挂着细细白雪,剑锋抵上十方阁弟子的胸口。

  对方似乎不怎么留恋人间了,啐出一口血沫,梗着脖子冷笑:“别不识好歹,十方阁此番来援助霄山,你若杀了我,解决不了任何恩怨,只会激化了矛盾,魔患当前,大家一起死!”

  夏歧面上不显,心里却一愣,这些字他都认识,怎么连在一起就不懂了。

  什么叫做十方阁援助霄山?

  是这人疯了还是十方阁疯了?

  夏歧却不为所动,早已失去了耐心。

  霄山与十方阁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在陵州没能杀了柳识已经让他耿耿至今,如今荒郊野岭撞上了作恶弟子,岂有不直接打死的道理?

  “解决不了恩怨,却可以解决你。”

  剑锋没入胸膛,夏歧脚边那只暗红衣袖的手青筋暴起,不断挣扎,最终无力垂下。

  脚下白雪尽数被蔓延过鲜热的嫣红,他挪动脚尖,从容避开。

  夏歧看了一眼转醒的小女孩,弯腰捡起长命锁,把上面的污渍擦干净,拿出一块蓝灵镶进空洞的灵石孔里,才放回小孩的怀里。

  “十方阁援助又是怎么回事?”

  傅晚看着他的动作一愣,才哂笑回答:“我没回到霄山便又出来了,听其他兄弟说,霄山防线情况不乐观,十方阁担心霄山防线崩了,魔患直接危及南奉,便想暂时放下恩怨,前来找门主握手言谈。”

  夏歧沉默,虽然说得过去,但看方才那十方阁弟子的行径,实在不像:“南奉没有魔患?这么闲……”

  傅晚:“南奉的魔患尚可应付,但霄山边线一崩,十方阁才是回天无术。”

  傅晚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是山脚村庄的小孩吧,她是……”

  夏歧看到小孩因虚弱而冒出的毛毛耳朵:“狸子一类……”

  是妖修。

  难怪十方阁弟子敢对她下手,毕竟十方阁知道,霄山庇佑的百姓不能碰,但妖修却是阁主下令要赶尽杀绝的。

  傅晚粗略一算小孩的生平,皱眉:“不是修炼而成,是凡人与妖修结合的孩子,她的父母已经死了……恐怕不能再留在村里了。”

  村里百姓倒不憎恨妖修和灵兽,但被魔妖兽侵扰许久,总归有些惧怕与妖沾边的事物。要是把她送回去,想必没人敢来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