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过去,天光渐亮。

  风也安静了,飘洒整宿的大雪薄去许多,如碎棉絮盈盈飘在灰白天地间。

  来送别的弟子散去,只剩七使围坐在墓碑前,无声地喝着一坛银雪酿,各怀心事,想再陪陪这座新坟。

  杨封伤势太重了,神魂几乎整个被剥离,诸多抢救办法终究也只是续了几天的命。

  夏歧垂眸看着白雪消融在酒盏中,想起不久前去医馆探望,他透过窗棂看到躺在诸多法阵中的杨封,以为是在疗愈,原来只是尽力温养着最后几缕神魂。

  猎魔人会经历很多这样的时刻,上一世夏歧没有情感感知,对此没有什么特殊感触,其他几位七使却要常常送走他人,而最让人难过的莫过于七使的更替。

  如今他才清楚,无论是相处几十年的兄弟,还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后辈,牺牲了,都会在记忆里留下一抹难以治愈的伤痕。

  夏歧忽然理解了清宴对他的担忧,虽然乱局之中,所有门派的弟子都难免要面对魔物,但作为抵御魔患最前沿的猎魔人,的确面临着更多未知的危险。

  这便是他回了霄山以后,清宴始终把一缕神识留在芥子中的原因吗?

  还好如今魔患有了被抑制的征兆,希望不久后,不用再与清宴天地一方,担忧彼此。

  兀自沉默良久,识海里的人不由担忧地唤了他一声。

  夏歧回过神来,缓缓一眨眼,知道对方想安慰他,在识海里轻声叹气:“……柏澜,我清楚如今只能节哀,我可能不怎么洒脱……还习惯不了这样的事情。”

  清宴一顿,低沉温柔的声音带着安抚意味:“阿歧,不用去习惯。尊重和记住他们的牺牲,继续往前走便好。”

  夏歧无声抚着剑,对于同门毕生所坚守的,他再清楚不过。

  清宴的话让他忽有感悟,如今能做的,便是不浪费牺牲者铺出的路,以及……记得他们,让墓碑前的花永不凋谢。

  那天之后,夏歧对门的屋子没有再热闹过。

  杨封的兄长被医馆大夫请到医馆当帮手,照顾灵兽和妖修孩子,自然也住在了那里,想必是为了让送走黑发人的老人余生有些寄托。

  夏歧帮忙搬家过去,把物什安置好,察觉到老伯沉默苍老了许多,往日温和慈爱的眼睛也失去了光亮。

  角落里的小灰貂似乎察觉了他的低落,悄声爬过来蹭了蹭他,夏歧屈指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

  大夫看了小灵兽一眼,向夏歧道:“这只伤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如带回去养,平日给你解解闷?”

  捡受伤灵兽回来的猎魔人会在灵兽伤好后带回家去养,也有其他猎魔人时不时来转一圈,捞一只带走。

  有灵性的小东西都不难养,能照顾自己,生存能力很好。

  带回小灰貂的弟子不久前牺牲了,小灰貂胆子小,平日都缩在角落里,只等夏歧隔三差五来看它时才爬出来。

  夏歧低头看向小灰貂,小灵兽黑黑的小眼睛也乖巧看着他。

  他忍俊不禁,想起和清宴说过要把它带去星回峰,不由答应了:“行,正好我一个人住,地方也大。”

  大夫眼看又一只灵兽有了着落,不由笑起来:“有肉时喂它一口,其余时候它会自己出去觅食。”

  夏歧抱起小灰貂离开,路上摸着毛茸茸,面上也有了几分开心。

  他好奇地轻轻捻了捻小灰貂的三条尾巴,不由在识海和清宴聊起来:“柏澜,小灰貂有三条尾巴呢。”

  那边似乎一直注意着他,闻言答道:“这是雪灵鼬,一般来说,三条尾巴已经能化出妖丹了……但它妖力稀薄,应该被剥离了妖丹。”

  夏歧心里一紧,他知道南奉对妖修追捕屠杀,对灵兽自然更加残忍,不由怜惜地摸着小灰貂,柔声安慰:“以后跟着我和柏澜,不用受苦了……叫它小灰怎么样?”

  识海里的人沉默了几息:“雪灵鼬,是白色的。”

  夏歧一愣,又听识海里的声音有些忍俊不禁:“……它只是脏了。”

  他不可置信地扒开小灰貂的毛,贴近皮肉的灰毛根部的确是白色的……

  想来医馆大夫只管灵兽健康,哪有时间挨个清洁。

  夏歧忍不住笑出声,揉了揉灰扑扑的小脑袋:“带你回去洗洗,一定白白的。柏澜,你来取个名。”

  漫出剑穗的神识看着安静蜷缩在夏歧怀里的灰灰一团,出声:“……岁岁。”

  他莞尔:“岁岁平安,还是岁岁常相见?”

  识海里也含笑:“都有。”

  *

  夏歧升了一个境界,灵气运转顺过来,经脉与肺腑都快速恢复了以前的状态,尤其神识更加坚韧了。

  他结束了休息,加入了霄山各处的轮值。

  七使的更替化为了落在心里的积灰,又像是悬在头顶的剑,让他每回想起都不太好受,又催着他更加勤修不辍。

  谁知修为大涨,夏歧却在武学上有了困惑。

  近来与魔物酣战,他越发察觉逍遥游剑诀里的第三层始终无法融会贯通。

  剑诀的前两层,息相吹与赴云天一攻一守,是他万般熟练也最常用到的,他甚至能自己变招。而第三层的游无穷,是五年来花的时间最多,却也领悟得最慢的。

  剑招之间空有其形,不得其意。

  尤其在开光后,提高的修为能尝试更多的剑招,但在第三层上却依旧有所阻碍。

  上一世他向边秋光讨教过不少次,总被对方毫不留情地压制住,还说他剑招之中杀意太重。

  他十分不解,剑主杀伐,剑招本就该制敌取胜,没杀意不就成玩闹了吗?

  夏歧以前想不明白,如今更困惑,他常常在没有值守的时候前往偏殿后的清静空地,一边练剑一边参悟。

  岁岁在木盆温水里被轻揉了三遍,浑身毛发变得雪白柔软,它时常趴在夏歧肩头一起出门,等夏歧练完剑,又爬上夏歧一起回去。

  夏歧例常安静盘腿坐在雪地上,回味着方才的剑招。

  岁岁在他身边滚着玩雪,他顺手揉了揉雪白的肚皮,拾起它身边叼来玩的树枝,在雪地里画出清宴给他改良过的法阵。

  最近他已然把这个法阵运用熟练,与逍遥游一二层结合得很好,便更显得第三层生涩难懂。

  剑穗里有神识漫了出来,是清宴终于得以暂歇片刻,看到了地上的法阵,想起夏歧最近的动向,不由问道:“最近有所困惑?”

  夏歧有些难为情,自家道侣是剑法大家,剑出惊风云。而他连自己的剑诀都练不好……转念一想,剑道上的问题,或许可以问问云章第一剑修的看法?

  却闻清宴稍一沉吟便开口:“逍遥游一二层剑诀依赖熟练程度与本能反应,第三层剑诀则受剑意影响最深。”

  夏歧听完一愣,疑惑脱口而出:“柏澜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我一同对付过敌人,我自然能看出。还见你平日很少把第三层剑招用在危机关头,可见对其没有完全掌握。”识海里不紧不慢回道,“猎魔人平日出剑必取魔物性命,招式难免沾染上浓烈杀意。逍遥游心法凛冽如出尘霜雪,恣意似轻灵之风,的确与之不相匹配。”

  夏歧闻言愕然,原来清宴早已把他的剑诀与水平都悉数看透了?不由心虚咳了咳:“可是师父不也和我一样吗……呃,等等,”他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师父的剑招似乎感觉不到杀意,却又招招无声取要害处……”

  清宴见他顷刻反应过来,便继续道:“边门主道心纯粹坚韧,无需去契合逍遥游心法,反而能用道心去驾驭心法。你的剑意没有道心支撑,只是学来边门主的招式,自然撑不起第三层剑招。”

  夏歧垂眼思索片刻,似懂非懂:“所以,我要先学师父的剑心?”

  清宴却道:“据我所知,边门主的剑诀是十方阁老阁主岳洛所传授,但岳阁主的剑心,与边门主也是不一样的。”

  夏歧越发迷茫了,思绪混沌间,又听到识海里的人缓声耐心解释:“阿歧,不能让自己去贴合剑诀,要让剑诀遵从你的道心。一招一式只是形式,唯有你能赋予它们剑意。”

  他一愣,上一世成为修士以来便没有七情六欲,更逞论悟出道心……

  清宴似乎知道他在疑惑什么,继续温声道,“任何人都无法帮你找出道心,但它或许已经存在了,只是你暂时还没有留意到。”

  或许是清宴低沉耐心的声音似一抹携着木香的暖风,无端抚平了他内心的些微焦躁,感到一阵安心。

  他坐在雪地上,没有用术法阻挡落雪,任松软白雪慢慢积在肩头与黑色兜帽上。而兜帽下的眼眸明净澄澈,看着面前的小小法阵陷入专注思索,近来因瓶颈而困惑微躁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天地在他心中只剩一片苍茫的安静。

  夏歧知道,道心是指修士内心所愿,驱动着手中武器的那份坚定。

  剑主杀伐,持剑人心里不得有惧怕犹疑。

  道心需得坚定不移,清晰明朗。在修行途中,它会受到无数次叩问,千锤百炼后不得有丝毫动摇。

  他的一生似乎都是逆着命运而行,回想曾经驱使他前进的事物,无非——

  幼时在淤泥里不断跌倒,没有放弃挣扎。

  长大后得知不能修炼,依然拿起剑谱开始勤奋练剑。

  遇难于邪修却不甘死去,从惧怕凶残灵兽到无畏屠杀魔物邪修。

  再不远千里手刃仇人……

  他从未要求自己要有大作为,更没有做过飞升大梦,他只想在天道倾覆,洪流倒倾时,无辜的人不再受难,孩子不再流离失所。

  若是自己无能,无法庇护更多人,只求手中之剑能护一人安稳周全。

  只要他还在,便不会从那人身前退开一步。

  夏歧忽然模糊察觉,在他身上,支撑着自己不断前进的事物,似乎叫做……

  不羁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