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卷过旷野的风随着天光消失了,大雪飘落,楼宇之间如弥雪雾。

  岁岁从又厚了一寸的松软白雪里钻出脑袋,看向不远处许久没有动静的黑色身影,席地而坐的人气息轻得仿佛与融入了天地间。

  见对方依旧没有带它回家的意思,它又扒拉着雪玩起来。

  就在下一息,雪灵鼬敏锐察觉了什么,胡须一颤,还没来及转头,黑色身影倏然消失在原地——

  夏歧身形快如疾风,一剑荡出,身上积雪倏然被剑气震碎,宛若晶尘散落。

  他静心敛意,没有动用灵气,一改平日把刻意而为的凌厉之气灌入剑招中,看似随心出剑,却是剑随心走。

  “息相吹”攻势轻凛锋利,“赴云天”守势止水遏云,逍遥游很快走完了前两层的八式。

  夏歧隐约察觉到细微的不同寻常,他不急不慌,剑锋一挑,疾风回雪,承接上第三层第一式的不息。

  不息这一式如不息之风,穿越荆棘,不休不止,却最是幽微难捉摸。

  这一次却没有滞涩之意,反而顺畅宛若出自本能。

  不带灵气的剑气漾开,青灰色的松枝震落簌簌白雪,昏暗天地间只余道道雪亮剑光。

  夏歧胸腔逐渐蕴起几分畅意,手下剑招走得更加恣意自然。

  有那么一刻,他恍然有了几分顿悟,遮在眼前的迷雾被拨开了一些,隐约窥见了光。

  *

  从夏歧出剑的一瞬,清宴便一直在看。

  他的神识萦绕在剑穗周围,对夏歧的剑招身法再清晰不过——对这次剑招的不同也比对方察觉得早。

  清宴以为今日这番提点要等到夏歧再练一段时日才能领悟,却没想到几招之后便隐隐有了融会贯通的迹象。

  而当夏歧完全沉浸其中,不辩时辰地把逍遥游走了一遍又一遍……似乎隐约察觉了道心所向,第三层剑招逐渐得心应手。

  饶是他剑道已臻化境,也不由有几分欣赏赞叹。

  那是夏歧第一次进入他的芥子。

  作为芥子空间的主人,他能洞察芥子里的一切事物,也看出了夏歧灵根尽毁,是个无法再修炼的凡人。

  后来的相处中,他见夏歧时常照着剑谱认真练剑,勤修不辍,便对此人留了几分心。

  百年来,他在修行一道上见识过太多的人,有天资极高,发奋努力而快速登顶的,有天赋平庸,埋头苦练亦有所大成的……

  只有夏歧,灵根毁去如同断了仙缘,他却终日积极乐观,勤修苦练,认真程度不输于苍澂任意一位弟子,已经远超强身健体的程度。

  却从不提自己的遭遇。

  某日,他向躺着看剑谱的夏歧问道:“你可知若无灵根,无法迈入修行之门?”

  夏歧的双眼从书上挪开,平静如清澈潭水,又泛起点点笑意:“一直知晓呀。”

  他又问:“为何你明知修为不会再进一步,却还努力?”

  夏歧歪头一思索,轻声回答:“人的力量微弱,如果某日天灾倾覆,要如何护住重要之人?”

  他答:“能者自会护住弱小。”

  夏歧就算把剑法练到极致,也无法成为修士,何况在魔患遍野的云章,连修士也不能独自应对魔物。

  而苍澂,长谣等门派会庇护州界内的百姓,事实虽然残酷……但对于没有修为的人来说,接受庇护才是活命最久的方法。

  夏歧听完后却笑着摇摇头:“现在无法修炼,以后未必嘛,天地之大,总能寻得机缘。但是仰人鼻息,命运便永远不由自己控制。”

  当时的他听完一愣,他习惯了以强者的姿态庇护他人,这一刻听到弱小却坚韧清醒的声音,越发觉得眼前之人是独一无二的。

  记忆中披着晚霞余晖练剑的身影与此刻风雪中的身影重叠,他忽感陌生却又熟悉的心动,一如那时沉寂百年的心微微松动。

  识海中,一道剑光忽然掠过他的神识边缘,没入虚空。

  清宴回神,看向神识在芥子成影的夏歧。

  对方似乎方才练得尽兴了,双眸蕴着意气风发的晶亮。

  站在风雪中的身姿利落挺拔,而识海里半透明的虚影朝他一扬下巴,邀战道:“清掌门,过几招?”

  清宴心脏无端一悸,凝视着那双眼,不由弯唇:“请。”

  *

  夏歧乐得差点找不到北,云章第一剑修是自家道侣这事实在太好了,随时能得他的指点,又能趁机与他切磋学习。

  清宴分出神识在识海成影,强大神识就算只现出两分,虚影浓度也与夏歧的无异。

  识海过招带不上灵气,两人也以招式为主,神识多少无关紧要。

  看着站在对面,手持载川的清宴,夏歧觉得自己从未这般好战,兴奋程度只亚于与清宴亲近。

  除了身体的亲昵,与心悦之人切磋中的剑刃相撞也别有意趣。

  两人一同消失在原地,豁口剑与载川撞到一起。

  夏歧抬眸,见对手掀起凌厉剑气,那双看向他的眼眸却蕴着些微笑意。

  他不由耳尖一红,默默指责对方怎么用了剑以外的杀招呢!

  识海里过招几息,夏歧发现清宴并无敷衍,也在认真应对。

  只是没有立刻压制住他,似是知道他内心所想,反而把苍澂剑法尽数呈现出来给他看。

  苍澂剑法磊落正派,有松柏之气度,在清宴手中则浩瀚如涛。

  当他周旋于魔妖兽时,是沧浪翻涌,剑气浑厚。此时又如浪潮铺卷,剑气无声却无处不在。

  夏歧看出清宴有陪练之心,所有招式轨迹清晰,却蕴着让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的危机,形同喂招。

  一个起手式变招便让他不得不用出一攻一守两招来招架化解,懈怠不了丝毫。

  他被逼着把逍遥游三式尽数使了出来,还急中生智自创了不少变招。

  半个时辰后,两道身影终于分开。

  夏歧只觉得恣意又畅快,对道心一事又领悟了些许,他提着剑又要冲上去,却被清宴扶住他的肩膀,语气有些无奈:“不早了,你还没用饭,该回去了。”

  他一愣,方才注意力一直在识海里,回神才发现周围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碎星漫天,而雪地里横七竖八都是剑气痕迹——他的身形也随着神识动了。

  夏歧砸吧着方才的劲爽,回味无穷地收起豁口剑。

  他看着近在身侧的清宴,忍不住开心扑过去抱住对方的腰,仰头由衷赞叹:“柏澜也太厉害了!”

  清宴也弯起唇,眼角幅度温柔,伸手替他整理凌乱的鬓发,末了手指没有离开,拂过他的耳廓,扶着他的侧脸。

  这是两人难得的识海相见,清宴凝视着那双晶亮的眼眸,眸色微沉。

  兀自兴奋的夏歧满脑子都是方才领悟出的一堆变招,他心想得快些记下来,不然睡一觉便忘了。

  于是匆匆把神识撤出识海,在雪地里拎着剑又走起了身形——

  过于兴奋的思绪把注意力拉扯歪了,完全没注意到稍微俯身的清宴。

  怀中倏然一空的清宴:“…………”

  片刻后,夏歧把今日所得理了一遍,心想多亏了清宴,才让他突破瓶颈,有所领悟,也找对了方向。

  识海里的人轻叹一声,语气却与寻常无异:“该回去用饭了,岁岁也饿了。”

  夏歧没听出丝毫不妥,才想起跟着他出来的岁岁,忙四处找了找,才艰难地从雪地里找到雪色的雪灵鼬。

  岁岁正乖巧地团起来睡着,身侧有两个金色的小野果,看到他过来,忙起来把最大那个推到他手中,吱吱轻叫,似是担心他饿坏了。

  夏歧顿生内疚,抱起岁岁薅了一阵,才拾起两个小野果喂给雪灵鼬。

  他见岁岁饿坏一般咔咔啃完了一个,好奇地啃了一口从未见过的野果,酸得他差点吐出来,又在岁岁的注视下咽了,挤出一个欣慰的笑。

  “岁岁比我厉害多了,冰天雪地也能找到吃的……我们先垫垫肚子,回家再吃肉!”

  岁岁被他的开心感染了似的,仰头吱吱叫。

  夏歧被毛茸茸一团逗得笑起来,不由和清宴打趣:“柏澜,要不把岁岁当成我两的孩子吧……”

  识海里的人居然认真想了想,不紧不慢道:“似乎省略了诸多过程。”

  他闻言一愣,什么过程……几息后反应过来,脸颊蹭地红了。

  心里不由有些惊奇,自家道侣什么时候在调戏一事上无师自通了,如今还反被对方调戏了……

  而他红着脸支吾片刻,不想就此示弱,找回主动似的拔高声音,尾音却被羞意压低:“……等,等以后补上。”

  语气莫名变得急切如邀约。

  夏歧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却闻识海里的声音也略微发沉:“嗯,一步也不能少。”

  夏歧呼吸一轻,垂眸看着脚下松软的雪,似乎走得太急,心跳快了几分。

  抚着岁岁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唇角蕴起笑意,有几分羞怯,也有几分期待的开心。

  只觉得野果留下的酸涩又在心里变得万分甜。

  夏歧浸泡在满腔甜蜜里,没有留意周围,腿上被一团雪猝不及防偷袭到。

  他怔愣抬眸,见边秋光负手站在不远处。

  他无奈走过去:“又怎么了?”

  边秋光冷冷睨了他一眼,开口却是——

  “清掌门,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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