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歧闻言愕然,看向如往常般面色疏冷的边秋光。

  一般来说,门派驻地属于门派隐私,其他门派的人未受邀约,贸然窥视算是失礼。

  但夏歧活动的区域并无门派重地,仅限于自己家与轮值的地方——轮值处的防御大阵都是清宴布置的,对方对各处的了解说不定比他还深。

  清宴神识漫出剑穗,环顾四周时,也是在自己家或者无关紧要的地方。

  但他一直带着另一个人的神识四处乱晃,一时不察,难免会被修为与清宴相似的人敏锐察觉……

  而清宴始终没有回避,想必不是没有留心,是根本不在乎被发现。

  那么说来,边秋光也不可能是此刻才发现。

  大概早已察觉,又见未刻意躲藏的清宴没有恶意,才等到空闲时才来挑明此事。

  清宴的神识不躲不避,从剑穗蔓延铺开,萦绕在两人周围,沉静淡然的声音应道:“边门主,别来无恙。”

  边秋光唇畔弯起毫无笑意的弧度,眼中的疏冷没有融化,语气低缓:“想不到再次见到清掌门,竟是这样的机缘。不知清掌门与我徒儿是何关系,若是想指教后辈,霄山弟子还无需劳驾苍澂掌门纡尊降贵。”

  夏歧心里一咯噔,原来边秋光并非不在意其他门派的人在霄山乱晃,秋后算账也威压不减,而且这话怎么一股护犊子味道……

  他忙开口给清宴解围:“啊,之前在锦都涉险,多次得清仙尊相助,便熟识……”

  谁知神识里的声音不领好意,打断了他的胡编乱造:“我与阿歧,是道侣关系。”

  夏歧:“……”

  两人身份的悬殊,让他在外担心影响苍澂与清宴的声誉,在边秋光面前又担心破坏清宴形象……没想到清宴丝毫不在乎,似乎还不想让他藏着掖着。

  场面顷刻鸦雀无声,夜雪安静地飘了片刻。

  边秋光抬头看向夏歧,眼里稍有迷茫,没反应过来。

  冷漠神色缓缓收了起来,犹疑地琢磨了几息刚才的话,似乎听错了一般。

  清宴仿佛没有发现场面僵硬,又不紧不慢地开口,从容也不失反击之意:“早在五年前,我与阿歧便结了同心契。五年来承蒙边门主代为照顾阿歧,感激不尽。”

  夏歧:“……”

  怎么感觉清宴话里有话?

  他琢磨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清宴定是以为他决定留在霄山,是为了报答边秋光的救命之恩……

  原来清宴也会在言语上有凌人之势,一时啼笑皆非。他刚要开口,便听边秋光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

  夏歧手心有些冒汗:“等……”

  ……这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被迫薄情寡义的那五年还能不能掀过去了?

  自己这缺德师父还故意无视清宴强调两人的道侣身份,只把他摁死在猎魔人弟子的身份里……

  这是杠上了?

  谁知清宴也一步不退,语气疏淡,缓声应道:“魔患当前,自然以门派事务为重。待到一切结束,我便来把阿歧亲自接回。”

  夏歧愕然,没想到清宴还有这种打算。清宴的记忆似乎回来了大半,并对两人未来在一起觉得理所当然……才退了温度的脸颊又烧了起来。

  心里又十分无奈,清宴平日稳重,怎么也在这种口角之争上毫不退让,没完没了。

  边秋光闻言冷冷一笑:“清掌门说接就接,这么容易?届时怎知他会不会跟你走。”

  夏歧终于听不下去了,忙摆摆手缓和:“好了好了,你两这是干什么,别为我破坏了门派之间的关系……”

  这么说着,他脑海里倏然冒出新的想法——师父与道侣都争相宣示对他的所有权,居然让他有几分暗爽……

  夏歧正考虑放弃劝阻,多体验一番话本主角的感觉,便见边秋光冷色敛起,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他正要察觉有什么不对劲,识海里传来一声低笑。

  边秋光挑眉,面上没了疏冷,站姿与神色都露出几分松散:“清宴,你两这事倒是藏得挺紧。”

  清宴语气也缓和许多,闲聊一般:“我没打算藏。”

  夏歧看出两人这是对熟识之人才会露出的神态与语气,不由震惊万分。

  他想起傅晚说过清宴几十年前曾到霄山支援……原来他以为的暗流涌动,是老友见面打个招呼。

  清宴像顾虑他会多想,声音微沉地补充道:“方才说的话,句句是真。”

  夏歧心尖一颤。

  边秋光掏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喝了一口,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清宴,你不厚道,几十年没见,一出现就拐走我徒儿。”

  抚着岁岁的手忽然顿住,夏歧安静望向自己的师父。

  五年来,边秋光没有对他表露过认可或称赞。以前刻苦学剑,边秋光要求苛刻,百般挑剔。顾盈曾私下说过边秋光对他的评价,由于都是好话,一度让他怀疑是顾盈编来鼓励安慰的。

  这一世感知回来,他此刻敏锐发现了边秋光言语之间的不快——在苍澂乃至各门派眼中,他是行走暗处,毁誉参半的猎魔人,配不上光风霁月,高在云端的清宴。

  除了清宴不这么想,便是眼前这位向来苛刻的师父。就算对方贵为一派之首,也觉得自己徒儿是被别人抢走了。

  清宴也不恼,认真答道:“无论阿歧在何处,都是霄山弟子,边门主的徒儿。”

  见清宴言辞坦诚真切,边秋光脸色稍缓。

  反正这两人早在没认识他之前便私定终身,他也没理由去管晚辈道侣之间的事。

  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玩味地看向夏歧:“原来传闻中清掌门那位薄情寡义的道侣便是你。”

  夏歧满腔感动咔吧碎了:“……”

  边秋光知晓五年前他遇难的事情,便也能推测出合籍大典取消的原因。

  不过……这印象也太根深蒂固了!

  难得有直接对话的机会,不再是玉牌传信,边秋光也敛起散漫之色,说起正事。

  “新组合的防御大阵阻止了魔物传送到霄山周围,原初魔妖兽便消失了。但这个法阵无法覆盖到所有地方,原初魔妖兽却迟迟没有出现在他处……我担心有变故在暗处酝酿。”

  清宴稍加思索。

  他把破解法阵传给了霄山,长谣与苍澂,这些门派所处州界的魔患压力轻松不少,也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除了与苍澂素无往来的十方阁。

  如今十方阁敌友不辨,他没有贸然泄露破解之法,这便让南奉地界的情况更加扑朔迷离。

  清宴:“近来我所处炼魂法阵的源头,至今为止出现的炼魂法阵皆是简化过的版本,我猜测重重结界之后的便是完整大阵,”他顿了顿,“如今尚且无从得知完整大阵的其他作用,近来解析发现炼魂法阵不仅能炼制生魂,也抽取猎物的灵气供给完整大阵。”

  夏歧一愣,清宴那边对付着密集的魔妖兽,还要解析复杂的重重法阵,一定凶险万分。

  他也明白了边秋光的顾虑,若是此法阵真的与十方阁有关,如今十方阁还围在霄山前,是在蓄意筹谋或者等待什么吗?

  难怪清宴日夜不休地解析,是想赶在阴谋成型之前。

  清宴又道:“近来在十方阁附近暗查的苍澂弟子是清时雨的弟子,擅长法阵符文,想必很快便能有结果。”

  三人各自陷入思索,一时无话。

  夏歧明白,明着来的敌人容易对付,就怕把危机埋藏在暗中,猝不及防伤人性命。

  他一出现忧虑,手里便闲不住,下意识用剑轻巧挽了几下剑花。

  边秋光瞟了豁口剑一眼,才忽然从夏歧道侣一事里意识到了什么,讶然地向夏歧问道:“我看你这次回来变化颇大,是在陵州把催魄咒解了?引渊的毒还在吗?”

  夏歧倏地抬头,脑海嗡一声响,脸上瞬间褪去血色。

  没想到他苦苦隐瞒的经脉中毒一事被当场捅了出来。

  他慌忙万分地用灵气把剑穗包裹起来,把清宴的神识强行隔绝出去。

  但他也知道,已经无济于事了。

  夏歧手里握着安静的剑穗,手指一颤。

  心脏狂跳如经历了最惊险的事,却又如泼了一抷碎冰,逐渐冰凉下去……

  万千思绪只剩下万念俱焚的两个字——

  完了。

  “你道侣不知道此事?”罪魁祸首还有些莫名其妙,把夏歧的手拉过来把脉,脸色凝重地摇摇头,“催魄禁咒是解了,引渊还是留下来了……不过,催魄不是非死不可解?”

  夏歧手脚冰凉,满心都在猜测清宴此时会作何反应……一时间焦急又无奈。

  本想没好气地与没有丝毫愧疚的边秋光争论几句,却从对方垂着的眼里看出几分罕见的担忧,甚至……悲意。

  胸膛里的气不由泄了些许,他无奈叹了口气,疲惫答道:“或许是在陵州九死一生,便阴差阳错地解了。”

  边秋光沉默片刻,沉声道:“引渊的毒……总会有机缘解开的。”

  其实夏歧也不怪边秋光把中毒一事猝不及防捅出来,自从回到霄山,隐约察觉端倪的清宴越发在乎此事。

  清宴迟早会知道的……

  只是……清宴定要难受了。

  *

  清宴站在夜幕浓厚的树冠上,四下一片密不透风的死寂。

  他垂眼看着鸿影镜里细密的铭文,思绪尽是空白。

  神识在芥子里无意识地聚散,无法再听到那边的动静,更不能蔓延出剑穗看一看那边的人。

  夏歧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在边秋光说出催魄与引渊的时候,他自然清晰听到了。

  催魄咒最开始用于严刑逼供,施加在灵台之上,令人失去情绪的感知与生存意志。后来在邪修手中演变为抽取炼化他人生息,为己所用的工具。

  如若要加快炼取的速度,则会在禁咒中加入引渊毒素来催发,但被抽取完生机的人也会立马死去。

  夏歧就算被强行续上生机,勉强活下来了……催魄咒术却让他逐渐失去对情感的感知。

  而引渊之毒渗透经脉,永远不可剔除,时刻暴虐如烈火寒冰,势必将人逐渐引入深渊,跌坠进地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