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宴站在殿门前,见夏歧疾步消失在夜雪中,连黑斗篷的兜帽都忘了戴上挡住落雪。

  两人的剑穗还未交给闻雨歇维修,如今也无法靠芥子传讯,一时间不知道对方的去向。

  夏歧上任门主,近来忙得焦头烂额,许是又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心里惦念着,表面才有些匆忙。

  夏歧定然去他处忙碌了,不能与对方一起回家,清宴便到驻地各防线再次检查防御法阵。

  今夜无风,城墙上夜雪簌簌,白絮堆琼。

  清宴站在石栏前,极尽目力,望向远处隐有涛声的沉星海。

  海雾深处,黑浪翻涌,细沫聚散。浪潮轰隆,海风幽咽,像一片能吞噬光的沉黑梦魇。

  与炼魂法阵幻境中的一模一样。

  站了片刻,清宴察觉到有人走近,伸手扫去肩头白雪,侧身望向那抹不断接近的银白身影。

  “师伯。”

  一名苍澂弟子恭敬万分地向清宴躬身行礼,披着风雪垂首,“今日霄山驻地所有大阵的灵石消耗依旧与预计分毫不差,若明日还是如此,便能确定所有法阵没有纰漏,消耗稳定。”

  清宴伸手一托弟子手肘,示意弟子不必多礼:“明微,近日辛苦了。”

  清宴不曾收徒,好在苍澂弟子众多,所有弟子由他调遣。离开苍澂时,清停云带着自己的弟子前往陵州援助,清时雨留在苍澂,他便例常把清时雨的弟子带了出来。

  眼前这名是清时雨的大徒弟,当初在陇州与清宴分道扬镳,转道支援霄山,便是他负责带领弟子。

  明微受宠若惊。

  这位掌门师伯静时严肃威仪,动时剑出惊云,常奔忙于门派之外。

  苍澂三尊轮换着负责每月给弟子授课一次,他这一辈的弟子有幸得掌门师伯传授剑术,其严厉与强大让他们畏惧又敬仰,对掌门的恭敬几乎刻在骨子里。

  这位师伯对弟子很好,记得每一位弟子的名讳,会耐心反复指导学得稍慢的弟子。

  只是对方性格疏冷,始终带着让人不可亲近气场,总让弟子觉得,在他面前稍有言行不慎便是亵渎。

  然而这一次,清宴没有立即让他回去休息,开口问道:“当初你们在霄山周围探查,是否发现异常?”

  明微在鹅毛大雪中瞬间流下冷汗,才直起的腰顷刻又弯了下去,硬着头皮答道:“是弟子学术不精,当时……没有发现法阵铭文痕迹,求师伯责罚。”

  霄山本次失陷,最大的原因便是十方阁暗中搭建的法阵。掌门知道他们精于法阵铭文,早已安排他们在霄山周围探查,奈何没有发现一点踪迹。

  等到阵成事发,明微只觉得浑身血液冰凉,便知道逃不过掌门的责问。

  责罚是轻……作为多次随掌门出任务的弟子,若是让掌门失望,这才是令他万分懊恼悔恨的。

  “明微,直起身说话,”清宴声音淡然,无端让人忆起溯雪峰终年缓慢飘落的白雪,清冷而从容,“关于笼罩霄山的法阵,你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吗?”

  明微一愣,犹疑着直起身。

  自从见到满目疮痍的霄山驻地,他便内疚无比,闲时把这个诡异法阵研究拆解了无数次……

  他迟疑几息,在掌门沉静的注视下逐渐忘了惊慌,甚至受到了鼓励,开口道:“……此法阵我从未见过,也未曾见过这般铭文组合,但是……隐约之间,有几分熟悉。”

  明微说出口便有几分后悔,明明没见过还有熟悉感,是在掌门面前言辞不严谨了……但他日夜泡在那个法阵中,细枝末节都没有放过,的确隐约察觉到丝缕细微的熟悉。

  他却看到清宴颔首。

  “能看出这些,很好。”清宴竟然并无责备之意,却也没有多说,只道,“此事你尽力了,切勿告知任何人,回去好生歇息。”

  明微一愣,这是,还被夸奖了?

  他倏然睁大眼,看着走进夜雪中的墨蓝背影,胸口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欣喜和冲劲,定要继续把法阵研究出来!

  走回住宅区的路上,清宴心里发沉。

  灵影山的法阵,他与弟子都未曾见过,而从陇州边界的诸多法阵开始,法阵的铭文排列间隐约透出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弟子没有琢磨出来,他却一眼便看了出来,熟悉的不是法阵,也不是铭文组成,而是铭文的排布逻辑。

  清宴在前门拂去衣上白雪,推开小屋的门,收敛起万千思绪。

  他见屋里昏暗无光,神识探查出二楼有人,便知是夏歧早已回来,已经歇下了。

  他轻声上了二楼,蜷缩睡着的岁岁与白色绒毯快要合为一体,而床上帘帐低垂,隔开了满室微弱月光。

  近来两人各自忙碌,虽然都在这座小屋歇息,却少有碰到一起的时候。

  清宴每次回来,夏歧已经熟睡了,他便在一旁打坐入定。

  清宴看着熟悉的帘帐,心里萦绕的沉闷与风雪寒意一起被驱散,他无声缓慢地撩起帘帐,随之坐到床沿,照常想给夏歧仔细盖好被子。

  谁知他才窥见帐中一角,忽然从帘后扑出一道人影,猝不及防把他按倒在床上,欺身上来。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熟悉的气息顷刻气势汹汹地落在颈间,随之察觉一阵轻微湿润与疼痛……

  清宴愕然——

  夏歧竟然咬了他一口。

  黑暗中,悬他上方的那双眼蕴着明亮的怒意,像是只发怒的猫,给了他一爪子,还收起了锋利的指甲,只剩声势浩大却软绵绵的肉垫。

  猫儿牢牢压着他的四肢,将他禁锢起来,咬牙声贴在他的耳畔,开始兴师问罪:“清柏澜,你不是说,道侣之间要坦诚相待!”

  *

  夏歧简直气极了。

  在等待清宴期间,胸膛中汹涌的情绪几番变化,从愤怒到不解,又从委屈到伤心,千回百转,万分煎熬……

  直到听见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尽数化为了得把对方咬上一遍的牙痒痒。

  他也照做了。

  却没想到被他压制的人一愣,竟然放松全身不设防,眉眼含笑地任他欺压着,还侧头嗅了嗅他垂下来的青丝,温声问道:“我如何不坦诚?”

  夏歧又开始牙痒痒了:“你的神魂明明受了创伤,却不告诉我……”

  清宴眼里的柔软笑意终于淡了些,正当夏歧以为对方要坦白从宽,却见清宴意外挑眉:“你去医馆威胁了大夫?”

  原来夏歧是担心他走传送法阵受了伤,在偏殿才异常沉默,散了会又立马去找了大夫询问他的伤势,谁知神魂受伤一事直接被抖了出来。

  而清宴不知道,夏歧恐惧的却是炼魂法阵。

  偏殿议事时,他得知清宴从千里之外赶来霄山的方式,并非是以前对方曾经解释的苍澂秘法。

  他忙去医馆问了给清宴诊治过的大夫,看大夫支吾不言,便搬出门主身份扬言要扣三月月供,大夫才违背了与清宴的约定,说了出来。

  清宴毕竟不是霄山的人,大夫没有多问神魂受损的原因,只答应保守秘密。好在清宴神魂强大坚韧,调养一段时间便能痊愈。

  夏歧之前胡乱摸索探查,只察觉神魂没有大问题,却不想漏了受伤未愈的可能。

  夏歧心疼又担忧得不行,但被瞒着的怒意还没有散去,他面上端着冷笑:“什么威胁,收着霄山月供,岂能与他派的人联合欺骗门主。”

  清宴见他真的气极了,连眼尾都有些红,不由收了会惹对方更加生气的笑意,轻叹一口气,低声道:“如今神魂逐渐痊愈,没有大碍了。但事情已经发生,的确让我的道侣担心了,他派人士便躺在这里,任凭夏门主责罚。”

  通天彻地的苍澂掌门就这么服软地躺在他的禁锢下,没有一点防备,丝毫不反抗,等着他来摆布。

  夏歧一噎,只觉得一团火卡在胸口不上不下,咽了又不甘心,不咽吧……对着清宴“任凭处置”的温柔注视,也喷不出来了……

  清宴见他不说话,提出建议地哄着他:“要再咬一口吗,换个地方也行。”

  怎么身处劣势还这么游刃有余!

  他羞恼万分:“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清宴欣赏够了身上的人与平日不同的鲜活模样,也知道对方真的担心他,担心得几欲无措,于是见好就收。

  “先起来,还是阿歧要这样说话?”

  倒不是不自在,只是昏沉帐中,床榻之上,呼吸纠葛已经足够暧昧。两人这般姿势,夏歧贴着他的四肢,气息在兴师问罪里逐渐贴近,颈间的牙印微痒……

  处处撩人又不自知。

  夏歧一愣,见自己整个人趴在清宴身上了,忙一骨碌起来了。

  夏歧眼看着清宴神色淡然地除去外袍,铺开被子,把他拉入怀中一起躺下……

  他在被子下的温暖怀中有些迷茫,自己原本打算气势汹汹地审问清宴,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怎么变成乖顺地被他拥在怀里了?

  贴着清宴胸膛的跳动,夏歧想起在偏殿,知道清宴走了炼魂法阵的那一刻,脑海里浮现上一世清宴护着他一起坠落深渊的场面,顿时恐惧得神魂皆颤。

  他本就不忍心对清宴发火,好不容易积攒的怒意被清宴轻易安抚了,此时只剩疲惫与担忧。

  他在黑暗里阖眼,嗓音轻而微哑:“我以前,梦到……你为了救我陨落了,那个梦很真实,我不想让它变为现实。”

  清宴缓慢抚摸着他的背,温热气息落在他的脸颊。许是知道这是他的心结,没有不当一回事,与他聊起梦境:“是我去找你么?”

  夏歧揉了揉酸涩的眼:“嗯,因为我在险境遇难了……”

  清宴低笑:“然后你醒来了?也许梦里的后来,我找到了你,我们都无恙了。”

  夏歧对自家道侣的强行续梦哭笑不得,若是无恙,他便不会重生了:“不是这样……”

  “梦醒了,我在你身边,便是我寻到你了。”清宴笑了笑,又道,“若是换我在险境,阿歧也定会来寻我。无论身处何方,我两总归想待在一起,我只是在寻你的路上,拨开拦路的阻碍罢了。”

  夏歧见对方把险恶危机说得那么轻巧,无奈地笑起来。

  他知道换了自己也会如此选择,又觉得没立场责怪清宴了。

  他玩着清宴的青丝,轻声开口:“以后不许轻易涉险了。”

  清宴低应了一声。

  几息后,清宴忽然开口:“炼魂法阵,应当只能炼制灵兽与妖修的妖魂,我在里面却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事物……阿歧愿意听吗?”

  黑暗中,夏歧倏然抬眼,呼吸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