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有暖金色光晕轻晃而过,影影绰绰,不太真切,如抓不到的轻雾薄烟。

  清宴不由自主地循着光晕而去,穿过周身琉光四溢,玑珠泠泠。模糊低笑轻语如调皮的风,嬉戏过被花香盈满的如云衣袂……

  他隐约记得,正要前往何处?

  脚步随着稍加思索顿了下来,周身轻细的喧闹声稍稍退到一边,给独自伫立的他让出一片空地。

  一只莹白玉盘呈到眼前,托盘之上,一颗半拳大的夜明珠珠光润泽,光华内敛,萤萤生辉。

  周身的欢乐喝彩影绰迷蒙,他拿起夜明珠在指尖摩挲,珠子润泽的光把他的指尖映出点点星光,他心里生出淡淡的欢喜。

  翻转之间,光洁珠面映出了他的面容。

  他与珠面中的眼睛对上,那双瞳孔色泽深蓝,微光浅淡,宛如深渊海水落上一抹幽幽月华。

  心头的疑惑稍纵即逝,他只有一个念头,要把这颗自己喜爱的珠子,送给最爱的……

  摩挲着珠面的手一顿,他慢慢蹙起眉。

  ……送给谁?

  *

  “阿歧……”

  半梦半醒的混沌间,几近本能地喃喃出回答,清宴慢慢清醒了。

  识海里,蕴着熟悉之感的陌生光景像是晨曦下的朝露,不舍又眷恋地慢慢消退淡去。

  他睁开眼,见窗户微敞,湖上夜色正浓,迷蒙的月色伴随着阵阵水涛声,从窗户落了进来。

  前往南奉的船还在平稳航行,此时夜深,万籁俱寂。

  他的身边传来平缓绵长的呼吸。

  今日船只已经行过南奉边界,进入南奉的范围。

  南奉气候诡异不输霄山,却与霄山的严寒是两个极端,无风无雨,闷热潮湿。

  夏歧整天热得没什么精神,漫漫航路也找不到什么消遣,白日与傅晚变着法从湖中捞鱼又放生,几天下来,船只经过之处,湖中水生灵兽闻风退避。到了晚上,才能在稍降的气温里歇下来。

  今夜,夏歧过来找他聊了一阵,不想离开,他被自家道侣磨到床上一齐躺着,便陪着睡觉的夏歧一起入定了。

  修士没有梦,入定后静心敛息,更不会有多余杂念来搅扰。

  然而自从他走了炼魂法阵,神魂被拉扯过,每当入定,识海里总会陆续出现零散而模糊的场景。他清楚,这是蕴在神魂深处的记忆。

  不过连夜的血腥压抑场面之后,竟出现了今晚这般有几分怀念色泽的光景。

  清宴久久阖眼。

  再睁眼时,眼眸恢复了以往的沉静。

  他低下头,看向被他从身后拥在怀里,睡得正熟的人。

  怀中的人把青丝束成利落马尾,此时侧躺熟睡,向他毫无防备地露出了白皙的后颈。

  他把自己沉浸在满天地的清冽月光中,拥着怀里的温热呼吸。他安静看着夏歧,内心漫上柔软与欢喜,倒是与回忆中,“他”俯身摩挲夜明珠的喜爱之情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他不禁低头,把唇印在莹白的后颈上,轻轻摩挲,才察觉自家道侣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想到方才身陷陌生回忆,却想把最爱的夜明珠送给夏歧的心情,又无声笑了。

  *

  夏歧醒来,只觉得睡了近日来最舒服的一觉,竟然没有在热浪中被热醒。

  他神清气爽地从清宴的床上爬起来,发现屋里门窗微敞,却十分清凉,仿佛有秋夜微风在室内徜徉,甚至有丝丝湿润水汽。

  他稀奇地找了一圈,才发现屋里墙壁与窗棂上被刻下几串铭文,一看笔触锋利端雅,便知是清宴的手笔。

  夏歧啧啧称奇,心想应该早些来清宴屋里蹭床的。

  神识稍一探出,便找到了清宴,对方正在屋外,夏歧不由穿戴整齐,推开窗。

  不远处,清宴站在晨曦之下,青丝缀着晨光,身后碧色湖水落满金色鳞光,与他墨色袍角上的金色纹路交相辉映,颇为赏心悦目。

  清宴面前悬着云镜,云镜那边,是许久未见,驻守在苍澂的清时雨。

  夏歧没去打扰门派间的谈话,更不想迈出清凉范围,便没骨头似的趴在窗沿。

  离开霄山之前,闻雨歇修好了那对剑穗,还在清宴的要求下升级了芥子,融入了清宴那个空间巨大的芥子——两人竟能从任意地方进入同一个芥子中了。

  他随手从剑穗芥子里薅出一只雪灵鼬——岁岁太黏他了,见不到他便伤心得要命,也不肯进食。他与清宴商量后,把岁岁养在芥子里,带出了霄山。

  夏歧从桌上揪来一串葡萄,分了几个给岁岁,又以偷瞄自家道侣的轩昂身影以作消遣,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片刻后,清宴与清时雨的谈话似是要结束了,夏歧见清宴凌空画了一个法阵,又从云镜渡去给清时雨,他模糊听见清宴让清时雨试着一起拆解。

  他想起来,苍澂除了清宴对符文法阵的造诣最深,清时雨一脉也擅长符文法阵。

  清宴收了云镜,走近过来,看了眼埋头吃葡萄的岁岁,目光又落在夏歧含着葡萄的脸颊。

  清宴微微弯唇,伸手替自家道侣擦去唇角果汁:“昨日闻掌门定下的议事时辰快到了。”

  *

  驶向南奉的船航行了十日,昨日正好进入南奉地界。南奉陆地密林丛生,多怪异植物与兽类,无法行车,多人御剑更是引人注目。

  三位掌门在边界留下待命弟子,带着少数精锐弟子,选择继续乘着船,从水道纵横间直接前往南奉都城,也是十方阁的所在地——金连城。

  湖上的风像是浸过温水,又湿又热,吹得夏歧一身不爽利,甚至怀念起霄山冰冷的雪风。

  他与清宴一道前往船舱,踏入某扇貌不扬的门,一抬头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屋内高敞开阔,布局讲究,不输任意门派的议事场所,而窗外竟是航船外的碧水远岸。

  众人到齐,自然也有苏菱。

  但凡迈入修炼之门,不说每人都面容姣好,气质出尘,却也被灵气荡涤得不同于俗世凡人,更别说金丹修士。

  苏菱身形稍加丰腴,总是眉目弯弯,笑容和蔼,不像大门派长谣的前任掌门,更像是市井中喜悦而忙碌的邻居大婶,凭一己之力便能把周身气氛填满人间烟火气。

  她热情地朝迎面而来的夏歧打了声招呼,却见对方依然如登船来的十天一样,眼角都没有看她一眼,径直走过她身边。

  苏菱:“……”

  自她从闻雨歇那里得知,夏歧在她“死”后伤心欲绝,又遭遇了一系列变故,这五年来过得万般艰辛,还对没能见她最后一面而自责懊悔……便顷刻理解夏歧拔剑追着她打的心情了。

  换位一想,要是她唯一的家人惨死,而自己来迟一步,于是沉浸在痛苦中好几年。但几年后,死去的那人又无恙出现,对多年不联系她的理由支吾不言……

  她得凶残地把人给劈了。

  更何况夏歧虽然气势汹汹,但那凌厉剑气根本没有伤到她分毫,想必胸中的气无处发泄,便憋紧了不理睬她。

  苏菱心虚内疚极了,目光追逐着夏歧的身影,眼看他无视了霄山门主的座位,随着苍澂掌门落座在角落的椅子上,不由一愣。

  她当掌门的时候,只与清宴见过几次,除了不输逸衡的手腕与威仪,对方清冷持重而不喜接近的性格让她印象颇深。

  小歧和清宴的关系似乎还不错?怎么相处到一起的?

  而且其他人怎么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夏歧看了一眼桌上的果盘,拿过一串葡萄开始吃。

  他知道苏菱在看他。

  众人中,清宴最早知道苏菱还活着,却也是当初在陇州边界摧毁大阵,苏菱被动静吸引而来。

  连身为徒弟的闻雨歇也与他一样,被蒙在鼓里多年。

  苏菱还活着,他很开心,也松了口气。相继杨淮死去,他一生的痛苦与不甘算是完全释然了。

  因为家人惨死而伤的那些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都熬过来了。

  苏菱当初借着小镇灭亡而消失,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对方不提,他也不会不懂事地追问。

  他如今只是想知道,这五年来苏菱没有联系他的原由。

  哪怕真实原因是,他只是苏菱隐居时随手养了玩儿的小孩,对方要脱身便毫不留情地从他的人生里抽身,还是以死亡这种永绝后患的方式……他也是能接受的。

  或者对方尚有一点好心,随意编点好听的理由骗他,他可以当做真相就是这样——

  好让他继续坚定相信,苏菱当初对他有救命与重塑之恩,而他对苏菱家人一般的感情,是没有被对方看轻的。

  对方偏偏什么都不说。

  这是编都懒得编了?

  越想越气。

  苏菱得不到夏歧的回应,甚至见闻雨歇打定主意不帮她缓和气氛,自顾自地喝茶,不由自己无话找话:“哎,小歧,我当初让时雨给你找的道侣呢?”

  夏歧闻言一咬后牙槽,不提还好……当初他即将与清宴合籍,邀了苏菱前往苍澂参加合籍大典,想当面告诉她,自己的道侣天下第一好。

  谁知对方死遁了。

  于是苏菱只得到夏歧的冷冷一瞥。

  苏菱:“……”

  这又是抚到哪片逆鳞了!

  话到此处,清宴察觉气氛越发僵硬,便开口缓和:“我便是阿歧的道侣。”

  他殊不知这无疑火上浇油——

  话音一落,闻雨歇与傅晚同时抬头,满意地看着苏菱目瞪口呆半晌,倒抽一口气。

  苏菱面上神色缤纷了片刻,欲言又止。

  她与清宴平辈,不必那么恭敬,于是惊讶打量对方片刻,仿佛重新认识此人,立马脱口便问夏歧:“送你去苍澂疗养……你用什么办法把人家掌门直接迷惑走了?”

  苏菱这一张嘴,可谓把气人功夫练到家了,夏歧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他终于没憋住,直接往清宴腿上一躺宣示所有权,椅子隔绝了苏菱的视线,也遮住夏歧的上半身,只冒出他的一声冷哼:“自身魅力。”

  苏菱瞪大眼,想说什么,却见印象里冰冷淡漠的苍澂掌门垂眸弯唇,摸上夏歧的头发,还附和一声:“嗯。”

  苏菱:“……”

  夏歧躺着也不安分,故意拉了拉自己道侣的袖子,没脸没皮地索求道:“我要吃葡萄。”

  清宴心里好笑,配合着他,剥开一个。还生怕自家躺着进食的道侣会呛到,另一只手微微托着夏歧的后脑,仔细喂他吃了。

  苏菱:“…………”

  五年不见,昔日体弱多病的小崽子竟成家立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