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将近,金连城缤纷荒诞的热闹不减。

  夏歧白日在船上睡够了,下船又去鉴灵会打了个酣畅,方才还和道侣亲热了片刻,再神清气爽不过了。

  他用影戒给远在霄山的念念传讯,让她调出一队猎魔人,配合苍澂的营救转移。

  忙完后,他负手悠闲逛着金连城街道。除去那些不正经的店,竟有一些售卖吃食的不起眼小店。想必无论在何处,就算满街斗殴,填饱肚子依旧是紧要的事。

  南奉常年闷热潮湿,到了深夜还犹如置身酷暑,一些利用寒冰术法冰镇点心的店应运而生。

  清宴离开时替他把兜帽戴上了,他循着诱人香味,迫不及待闪身至一家点心店门前,快得如同鬼魅索命一般,就算见惯百鬼夜行的老板也被吓了一跳。

  他低调坐进店里角落,享用着冰镇汤圆和莲子糕,汤圆粘糯,莲子糕入口即化,微凉触感与淡淡花香都沁人心脾。

  窗外夜色浓稠,时不时有打斗动静,他饶有兴趣地看上一阵,只觉得这番体验倒是新奇。

  离开时,夏歧又打包了两份,放入芥子中,继续在街道上转悠。

  转了片刻,没有去注意其他吃食,倒是在沿途下意识捡了一堆缺胳膊少腿的万妖王木雕——他怀疑万妖王是南奉诸多宗教邪神中最吃香火的一位,其雕塑也畅销全城。

  哄小孩的憨态可掬,祈福用的精致得分毫毕现,甚至还有镶金嵌玉的,像是什么能升值的收藏品。

  连街上角落也随处可见破损的雕塑,想必是喜新厌旧的抛弃物。

  他一一把那些雕塑捡起来,一条尾巴或者一只龙角也不放过,把它们仔细擦拭干净,都放进了芥子中。

  夏歧埋头探索着大街小巷,不知走到何处,忽然被一阵丝竹声吸引了注意力。

  曲调时而妙曼低回,时而跳动如清铃碎玉,俏皮婉转,绕梁不散。

  这类风格的乐声他从未听过,想必是南奉的特色民乐,不由驻足望过去。

  只见不远处,一家店内灯火昏暗,让来往围观的人影模糊不清。

  而所有影影绰绰的光落在舞台上,堪堪照亮台上抚琴的人。半昏半明的光影把人的轮廓勾勒得神秘暧昧,显得别有意趣。

  夏歧隐约觉得此处有些眼熟,打量四周,才发现又回到了他与清宴分别的那条小巷。

  这家店便是他与清宴贴近时,发出有趣动静的那家风月店。

  他反而来了兴趣,左右无事,便走进店里,倚在不起眼的角落继续听琴。

  此时接近,才发现琴师是位年纪不大的男子,少年青涩感未褪,琴技倒是颇有造诣。

  一曲终了,琴师抱琴行礼致谢,这首精妙曲子却只赢得稀稀落落的掌声——仅仅出自夏歧自己。

  还引得周身不少人看土包子一般的眼光。

  夏歧还以为南奉给舞台表演的褒奖不兴鼓掌,便见距离舞台最近的人起哄着要琴师跳舞,一道道落在琴师身上的目光带着别有深意的贪婪。

  他才反应过来,恐怕来这家店里的人,只有他是专程来听琴的。

  他心里好笑,也该走了,刚直起身,却听到舞台一声怒喝,不由望了过去。

  琴师只道自己不会跳舞,在起哄声中为难得涨红了脸,就要仓皇离开舞台。

  一名大汉跳上舞台,攥紧琴师的手,将瘦弱的琴师粗暴拖了回来。

  大汉被琴师的挣扎拒绝惹怒,把手中酒壶摔碎在舞台上,指着琴师赤.裸的脚,让他在碎片上跳舞。

  大汉面上凶狠,虎目闪着垂涎之色,琴师畏惧又觉得侮辱,急得泫然欲泣,可怜姿色惹得台下叫好连连。

  夏歧轻轻挑眉,看着台上这番闹剧,伸脚拦住恰好走过他面前的店小厮。

  小厮身经百战地灵活跳起来,避开了,面上绽开灿烂笑意:“客人需要点什么?”

  他朝舞台扬了扬下巴:“不管管?”

  小厮“哎哟”了一声,殷勤笑意不减:“客人是初次来金连城吧,这种事多着呢,哪管得过来。台上那名客人,可是小有来头,惹怒了他,小店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倒是出乎夏歧的意料了:“那琴师不是你们店的人?这要怎么收场?”

  小二的笑像是刻在脸上的面具:“琴师前不久刚来,给生病父亲凑的救命钱还没攒够呢,不会反抗太久的。即便不愿意,店里的人也不会让他坏了客人的雅兴。哎,客人待久了便明白了,有需要再叫小的!”

  夏歧慢慢蹙眉,来听琴的闲情逸致顿时没了。

  南奉的腐朽肮脏,不是满大街的邪修与厮杀,不是毫无底线的交易,而是人人都把恶当做寻常与规则,吞噬着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

  金连城从根部便已经腐烂了。

  琴师咬紧嘴唇,双眼滚落泪珠,在碎片中踏着僵硬的舞步,脚下鲜血如残艳落红,每一步都让他的脸色惨白一分,却不敢停下。

  台下兴奋得大声呼喊,一旁的大汉见琴师屈服,畅快大笑着仰头灌了一口酒,把酒坛中剩余的酒泼在琴师身上。

  南奉气候闷热,当地服饰更是以轻薄和简洁为主,琴师的服饰显然是店里准备的,为了博人目光,用料多是薄纱。

  此时被酒水一淋,本就不多的布料尽数贴紧肌肤,身形曲线分毫毕现。

  琴师几欲咬破嘴唇,发间滴落水珠,与泪水一起流过脸颊。他屈辱闭上眼,脚下却继续转动。

  台下欢声几欲要掀翻舞台,大汉还嫌不够尽兴,伸手便要去扯开琴师的衣服——

  忽然,大汉高声痛呼,继而一声暴怒。

  欢腾声立马断了,琴师被吓停了,瑟缩在原地。

  大汉怒气冲冲看向方才打进他手里的东西,力道烈得把东西嵌进血肉。

  骂声却倏然停了,他眼睛一直——竟是一颗紫玉。

  他到南奉给人看家护院,豁出性命,一年到头也就赚一颗紫玉。

  大汉忙攥紧手中带血的灵石,往东西飞来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角落里闲散地倚着一名黑斗篷。

  他死死盯了黑斗篷几息,忽然想起今夜黑市放出的天价通缉,对象正是一名黑斗篷。

  南奉黑斗篷太多了,一条街上,十有八九都这个装束,但此刻他莫名觉得心惊肉跳。

  他遥遥朝那人抱拳一敬,极谨慎地问道:“这位朋友是何意?”

  只见黑色兜帽下唯一露出的嘴唇一弯:“琴师,让给我。阁下手中,是成人之美的谢礼。”

  夏歧本可以不费这番周折,把在场的人打一顿便可。

  但这家店还要做生意,若是因为琴师被牵连,他走以后,琴师恐怕也会遭到店家与大汉同伙的报复。

  他如今还算礼数周到,也显露了威胁,提醒对方若是不见好就收,那便先礼后兵,直接送走。

  大汉狠狠地盯住那道人影几息,多年摸滚打爬练就的敏锐直觉告诉他,对方不是来与他商量的。

  而且对方也没有在众人前堕了他的面子,他再拒绝便是不知好歹,恐怕会惹杀身之祸。

  他遥遥朝着黑斗篷一抱拳:“既然这位朋友诚意十足,老夫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便成全了这桩好事!”

  说罢,他利落跳下舞台,带着手下快步离开了。

  生怕对方反悔讨回那块紫玉,更怕对方没了耐心,直接拔剑。

  众人看着大汉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莫名其妙,再去看那阴影中的黑斗篷,却发现人早已不见了。

  琴师走出店,抱着琴四处张望,终于看到那袭黑斗篷,正闲散地站在对面转角的阴影中,似在等他。

  他愣了愣,鼓足了勇气,才小跑了过去。

  停在黑斗篷面前,他终于得以看到黑斗篷下的面容,没想到这么年轻英俊,那淡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不由得因为自己一身狼狈而红了脸,忙结结巴巴道谢。

  黑斗篷向他抛出什么,他忙接住,倏然睁大眼,竟然是一颗紫玉。

  黑斗篷的声音平淡,却难掩温润,字字如安抚人的春风轻抚,让他无端想起遥远记忆中的春日夜。

  “想必你也回不了这家店,给家人治病后,去做点其他正经生意。店里我打点好了,不会去找你麻烦。”

  夏歧交代完一切,转身就要离开。时辰差不多了,清宴大概也回去了,正好可以与他一起享用莲子糕。

  他才要转身,琴师忙叫住他,紧张得满脸通红:“恩人大恩大德,我……我……我名为云苏……”

  夏歧看了一眼自报家门的人,却立马别过视线。

  南奉民风开放,琴师的衣服也大胆清凉。

  薄纱堪堪绕过胸膛,半湿的质地映出莹白肌肤,顺滑青丝与璎珞编织纠缠,松散地垂在胸前,露出削瘦的后背与白皙后颈,带着珠光妖娆的美。

  这也太……

  思绪到了这里却一顿,他思忖的方向忽然一偏,不由心想,哪次也弄一套这样的穿上,让清宴换换口味……

  某本话本里不就是这样的情节吗……他依稀记得场面非常激烈。

  云苏见救命恩人陷入沉思,不由深吸一口气,刚要鼓起勇气开口,却看到黑斗篷兜帽下,那人侧颈上明显的吻痕,不由眼神一黯。

  几息后,低声又羞怯道:“我……我自知做不了仙长的道侣,但愿意随时侍奉……若仙长愿意,此刻便可来我家听琴……”

  夏歧一愣,怀疑理解错了,不由看向云苏。

  只见对方垂首笑得羞涩乖巧,颊边隐隐有小酒窝,偷偷看他一眼又垂下头,眼里满是期待的光。

  他吓得连忙后仰,南奉这民风也太开放了,怎么随便解个围就要被以身相许,还愿意偷偷摸摸侍奉?

  要再给清宴听到,他可拉不住了。

  他不再看云苏,闪身便消失在黑夜中。

  淌过茫茫夜色,夏歧回到了苏菱给三个门派准备的落脚宅子。

  此时寅时已过,万籁俱寂,除去护送妖修离开的弟子,以及在探查黑市的弟子,其余人都已经歇了。

  他穿过院子,想要摸进清宴的房中,再把人磨进温暖的被窝……却见一道人影正坐在院中石桌边。

  竟是苏菱。

  之前两人不欢而散,此时想必见了面也尴尬,他放轻脚步,打算绕道避开。

  走了几步,却听到苏菱故意咳了咳。

  夏歧倏然一愣。

  以前他在小镇私塾念书,苏菱每次从街上回家,经过私塾便咳几声,向坐在窗边的他打个招呼,又一一展示从街市给他带回来的新奇东西。

  那时他开心万分,迫不及待想回家,书也不想念了。所以论起没有学好当日功课,定是苏菱的功劳。

  夏歧脚下一顿,向苏菱望了过去。

  对方也不看他,只是手里不断抛着一只荷叶包鸡,明晃晃地展示给他看。

  依然没个正经,不过,是在等他。

  夏歧:“……”

  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无声摇摇头,朝苏菱走过去。